水墨中的记忆

谢家集·郑玉叶

父亲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合肥师院的大学生，学的是今天依然时髦的英语专业。但父亲并没有顺利毕业，究其原因，用父亲的话来说是“内忧外患”：中苏关系恶化，本热情满怀喜欢俄语的父亲被迫改专业，志趣受挫，苦闷难学；身为家中独子，饥荒年代，父母身体不好，无人照顾。于是在入学一年后，父亲就毅然退学了，回到老家当了农民。每当叙及这段经历，父亲神情平静，语气平缓，似乎没有多少遗憾，因为在父亲心中“孝”字是一份责任，更是一份担当。“如果你爸不回来，你们可能就见不到爷爷奶奶了！”爷爷总是感慨，是啊，那闹饥荒的岁月，父亲就是家中的希望与守护神！

回到农村的父亲，人生从此改写，也多了挫折和磨难，但生活也拥有了更多的色彩：父亲是体育能手，还精通琴、棋、书、画，又练得一手好字，很快就被推荐当了本村的小学代课教师（民办教师）。微薄的收入，繁琐的工作，但却能发挥父亲所长，父亲深深爱上了这平凡的职业。虽然学生人数不多，但跨了几个年级，还要教各个学科。父亲使出浑身解数，让各学科开展得有声有色，这样一干就是二十多年。他不是真正的教师，却是乡亲们嘴里心里满意的好老师。一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教师调整，父亲在近天命之年考试合格由民办教师转正，完成了人生一大梦想——成为真正的人民教师。那一晚，爷爷奶奶笑得合不拢嘴，母亲激动地烧了一大桌好菜，平日好酒量的父亲却默默地喝了个大醉！

父亲从教40年，却没有一天懈怠，良好的文化素养成就了父亲平凡而灿烂的人生。诸多的爱好中，父亲最执著的是书法，从年轻到退休后一直练习不休，他总说：“书法是中国的国粹，我就是穷尽一生也只是个学习者。”他的生活原则——可以食无肉，不可写无墨。因此，在我有记忆以来，父亲的身影总是伴着淡淡的墨香。

父亲酷爱书法，尤擅长“颜体”。颜体字结体方正茂密，笔画横轻竖重，笔力雄强圆厚，气势庄严雄浑。人说字如其人——唐代名臣、大书法家颜真卿立朝正色、刚而有礼，不仅精通儒学，而且身体力行，被后世儒者奉为修身楷模。也许父亲更是欣赏他崇高的人格吧！在生活中的父亲，就是如他的字一样方正、庄严：荣誉经常让给别人；民办教师考转正硬是自己考；评职称也是谦让多次，总是照顾比他年龄大的同事，直到临退休时，众人一致推荐才为自己教学生涯点上完美句号。

父亲的学生从启蒙时代就感受了父亲书法的影响，许多人在后来的学习和工作中都因为书法而受益匪浅。作为他的子女，理所当然更是在耳濡目染中对书法有了很大的兴趣。父亲虽然工作忙，但一直坚持让我们兄妹四人从描红开始，到慢慢放手写。可惜的是，年少毛躁，学习任务一重，练习就经常懈怠了，总是达不到父亲的高度——“放在桌上还能看，挂起来就差了”，父亲总是摇头，毫不客气地批评，“还得再练！”

村里一旦有红白大事，父亲总是会被请去，在最显眼的位置，坐在八仙桌旁，周围有几个年轻人伺候着。“砚台、水、墨，纸。”父亲简洁一句，立刻备好，父亲从自己的老挎包里拿出不同大小的毛笔，小心翼翼地排在桌角，看了看主人家的写字要求，就挑出一支笔，站好步子，舒活一下手腕，随即在那研好的浓墨中一蘸，就稳稳地在铺开的纸张上挥洒起来，空气中立刻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写好一幅，立刻有人拿起，摊在一边的空桌上晾干。如果急需要用，就吆喝来一小孩，摇着扇子帮忙风干，而我们兄妹因为经验足，当然就是最好人选了，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扇子，上上下下，几人一起扇，同心协力，力度又把握得好，赢得边上人一致叫好：“郑老师家是一条龙服务了，什么都是专业的啊！”笑声中，父亲忙好了，静静地坐在一边，拿起装好的旱烟，燃起了火，眯着眼睛，静静地吸着，在淡淡的烟雾中，父亲神情自得而悠闲，宛如驰骋沙场的大将军在回味自己金戈铁马的英姿……

“学习父亲做人，学习父亲做事，学习父亲对信仰的执著追求，学习父亲赤子情怀，学习父亲淳朴生活”。是的，父亲是我学习的楷模——父亲不仅给了我生命，抚育我成长，更造就了我的思想，影响了我的人生。

当我如愿考上师院，父亲是兴奋的，因为我实现了当年他没有完成的心愿。走上工作岗位，来淮之时，父亲就送我一方珍藏多年的歙砚和一块上等的徽墨，都是用精致的木盒子装好的。“砚台坚韧，墨色永恒，当个好教师竟应当这样。”父亲微笑着嘱咐，我双手接过，感觉有万钧重量催我去奋发……

我的书房里珍放着父亲的获奖对联“唯做唯学谓师表，是行是知斯国魂”，大意是：切切实实地做好自己的本分，态度谦和地学习才是为人师表的基础；一个国家的人民的道德情操、行为准则和知识程度、礼仪之道代表着这个国家制度的灵魂。随着岁月的洗礼，教学生涯的闯荡，我虽然不是名师，但我一直用自己的青春热血来实践着父亲的期盼：送走旧年最后一抹云霞，迎着新年的第一缕晨曦，我充实而快乐，因为墨香引领着我，促我永远在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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