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味人生桐城汪兴旺老家地处丘陵山坡上梯田层层叠叠自

［百味人生］ 桐城 汪兴旺

老家地处丘陵，山坡上梯田层层叠叠，自然形成的山塘像村子绿色的眼睛，镶嵌在山洼中。塘堤下便是田冲，一级级辐射开来，若干个田冲连成一片片田畴。

爹当过多年的生产队长，带领村民们在田地里摸爬滚打，硬是将成片的荒坡改造成良田。在爹眼里，每一块田都有生命，都有自己独特的名字。爹随口就能叫出它们的名儿，这块是老瞎子五升，那是王驼子三斗、张三一斛……塘堤下面是骡子四斗，骡子是爹的绰号，因爹能背能挑，吃苦耐劳，村里人都叫他骡子队长，爹也乐意。像善待老朋友一样，爹扛着锄头，起早贪黑地侍弄庄稼，察看水情。骡子四斗无论归公还是归私，从来旱涝保收。

娘过世早，爹靠土里刨食供养了我，直到我大学毕业，在城里落户，爹进城总不忘背袋新米和地货。我心疼爹：您老别折腾，这些城里有的是！爹一脸的不高兴，说，哪有自家的新鲜？农家肥催的嘛。爹大老远来一趟不容易，我劝他多住几天。爹说这人一歇下来，身子骨就不舒坦。吃饭或是睡觉，爹总唠叨村里的农事，什么田里几天没去了，园子里菜籽不知出齐了没有，鸡鸭这些日子……见儿媳妇把地板拖得锃亮，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那模样儿跟丢魂似的。媳妇悄悄对我说，还是把爹送回老家吧，万一憋出毛病咋办？

爹刚跨进老家门，屁股还没落板凳，就到田畈转了一圈，跟乡亲们一一打过招呼。我惊讶，爹回来竟换了个人似的，说话时，下巴的花白胡须一翘一翘的，显得精神气十足。

打那以后，爹从不提进城，电话那头声音洪亮，叫我回家背这背那。后来，村里的土地流转了，由承包商统一管理。骡子四斗没耕上，爹好一阵子想不通。布谷鸟叫了，爹的脚板痒痒，他摩挲着昔日的犁耙家伙，老泪纵横。爹病倒了，我在医院陪护，劝爹：您老都七老八十了，田里刨不出名堂，不种也罢，来城里一块住吧。爹瘦了一圈，像个无助的孩子点点头，提出要在我家小院整块菜地，我说没问题。

后院的空地并不大，我特地拉来新土，买好菜籽和复合肥，让爹亲自打理。爹平整菜地，可来劲儿。说城里人糟蹋粪便，从化粪池跑了多可惜！要是搁在村里，不知能肥好多地呢。爹的话把我和媳妇给逗笑了。

菜地里，有时鲜的蔬菜：红红的辣椒，翠绿的黄瓜，紫色的茄子，长长的豇豆……给小院增添了生机。可是，爹老惦记着老家的田地和菜园，夜间还说着梦话，叫唤村里左邻右舍的名字。媳妇笑道，爹人在城里，魂儿却飞到村里。我说爹在乡下土生土长，一辈子离不开田地，也真难为他了。

爹就这样在城里住下来，时间都被他打发在菜地里，拔草，松土，捉虫，连自个的小便也用来肥地。我窃喜，爹慢慢就会变成城里人了！可是有一天，爹突然颤抖着嗓子说，娃，陪我回趟老家吧，趁走得动回村转转。我说村里的年轻人都外出了，田地水塘都转包了，没啥看头。爹说，那也是咱村里的。我要看看乡亲，看看老屋，看看……爹一口气说出许多，我晓得爹的脾气，不能不依他。

在我的搀扶下，爹强撑着佝偻的身子走到田畈，仿佛回到当队长那会儿，指点着各家各户的田地。然后来到塘堤下，绕着骡子田转了一圈又一圈，浑浊的目光触摸着每一寸田土。秋后的骡子田一片肃静，似乎也默默地注视着久违的老友。

回村的第二天，爹没有像往常那样早起。喊爹爹没应声，万万没想到爹在睡梦中去了，嘴角还留下一丝安详的微笑。

老队长走了。村里人无不惊叹：老人家莫非是回村收脚印的呀……

出殡那天，我捧着爹的遗像，走在送行的队伍前头。队伍沿着弯弯的田埂，缓缓走过老瞎子五升，转过王驼子三斗……在骡子四斗的田埂上停下来，让爹最后再看一眼生前梦牵魂萦的田地……

爹静静地长眠在村庄的怀抱，与土地融为一体。

翌年秋后，骡子田翻涌着金色的稻浪，一片丰收的景象，乡亲们说，那是孝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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