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松的境界

大雨点仿佛天神的指端，时疾时缓地敲击着古松，发出古朴悦耳的声响。这是在距离融水县城七十多公里的安太乡，我与一大片马尾松古树近在咫尺。

安太乡属桂西北高寒山区，距离乡政府不远的林洞村培科屯，为苗人聚居村寨，一百多户人家。村落傍山而居，左右群山罗列，其正前方端端正正地朝向海拔2081米的广西第三高峰元宝山。晴好的日子，远山如黛，元宝山主峰映入眼帘，似高昂着的充满智慧的头颅。近处，田园交错，峰峦如聚，在或灰或白或红或黑的房屋后，古松高高地擎举着老辣沉郁的苍松色。这些高大挺拔的古松，近看似村寨的守护神，远观似元宝山的卫士，由近及远，铺排着一气呵成的大气魄。也因此，拍摄元宝山巍峨全貌的最佳位置在培科屯，可谓远景之美天造地设，近景之好浑然天成。

我穿过村巷，沿着小道，上后山拜访古树们。

到半山，路旁竖着2007年7月7日立的石碑。碑身不高，正中竖刻“松羊景点”四个大字，大字下刻“代号3399”。山坡上，建有飞檐翘角的观景亭一座。村里人，尤其老人，喜欢在松下消暑乘凉，有好空气呼吸，有闲时间消磨，谈天说地，摆古论今，乐得逍遥。亭子四周，一棵棵三两人伸展手臂才能够搂抱树身的古松，如同巨人兄弟一动不动地紧挨村庄站立。壮硕的树干，布满粗砺的鳞片，与传说中威风凛凛的巨龙有异曲同工的神似。一簇簇细长凝练的松针，好比奔腾中的骏马尾巴，拂扫八千里路云和月。在这触手可摸的存在里，集聚着一种老当益壮的坚韧，一种卓然独立的清雅，一种无畏无惧的安定。妙极。

为何叫做松羊景点？说是山坡地名叫松羊。以前，本地人爱养黑山羊，偶尔也有白羊。清早，人们放羊出圈，那昂首挺胸的公羊趾高气扬，那温顺驯良的母羊低眉颔首，羊群飘出寨子，消失在松林后。肚饿时，羊漫山遍野追逐草叶，吃饱了，就优哉游哉地倦卧于干爽的松针地毯上。小羊羔，则安静地依偎在母羊身旁。到黄昏，在领头羊的带领下，羊群又沿着松间小道，回到寨子，回到羊圈。

现在村中无人养羊了。陪伴古松面对时间流逝的，是苔痕、蚂蚁、虫、蛇、鸦、雀、鹰，是死亡或者新生。它们以古松为舞台，穿梭往来，生死相依，寂寞过，热闹过，活老了就死去，乐此不疲。春季，白鹭成群，云朵般栖息在古松王国里，中午飞往水田捕鱼捉虫，其余时间以松为家。鹭鸟纯洁美丽，古松苍劲稳重，这是对比鲜明的和谐。古松最绝妙的老牌搭档，非鹰莫属。鹰诗意地栖居在古松上，日复一日，活得像个预言家，报喜，报忧，报雨，报晴。村人在鹰的叫声里，听出悲喜。本质上，藏鹰的古松，习惯在古松上高瞻远瞩的老鹰，同属愈老愈美之物。不怕霜雪，不畏艰险，不惧搏击，相似的生命禀赋，成就了相称相宜的美感，所以齐白石、李苦禅等国画家，都有不同凡俗的松鹰图传世。

亭子四周的古松，有六十多棵。和附近几个山坡一起统计，至少有一百三四十棵。资料显示，这一片马尾松古树，平均树龄370年，平均树高32米，平均树围324厘米。对于一棵松树而言，活三五百年，够长久了。人站在树下，总要仰头伸长脖子，才能望见直冲九霄的树顶。想要真实地呈现古树，只有匍匐地面，才能拍出古树擎天柱的样貌。

令我好奇的是，这些古马尾松何以长得如此粗壮、高大、威武？村人的解释是：苗人对古树心怀深厚的情感寄托。

苗家大哥说，苗人对祖宗的崇拜，是在火塘，那里安放着铁铸的三脚支撑，安放着柴薪，安放着祖灵。一日三餐烧火煮食的地方，是个不可冒犯的位置。小孩跨过火塘，或不小心踩着柴火，必定被大人打腿训斥。

苗人对待一棵树，不论活着，抑或死去，都心怀崇爱与敬畏，除非树已化作灰烬。人们相信，意念中的山魈山神，总是择大树而居。一棵安顿着神的力量的大树，你怎么能乱砍？不仅树不能砍，树上鸟也不

能打。候鸟来临时，满树皆鸟，小

孩不懂事，听见树上整日鸟雀叽

喳，便起心去打。老人家站出来制

止，说打不得的啵，你去打鸟，会伤

害树。所以，村里古树都长得好，

可做柴薪的枯枝落叶铺得厚厚一

层，也无人捡拾。树倒之后，任其

腐朽化土，若有外乡人想买做他用，须过各家各户同意，卖得的钱也只能用来架桥修路做公益。

在培科屯，我问年过八旬的退休教师何昌发老先生，这些古树究竟是谁种的？他说此地居住的苗民，明朝嘉靖年间从安徽庐江县辗转迁徙而来。究竟是先有村后有树，还是先有树后有村，不得而知。何老师一辈子在林洞村教书，他说每代人都遵循村规民约，自觉保护古树。

时光流逝，一些古树自然老死。先是遭遇雷劈，然后蚂蚁接踵而至，古松终于没有足够的精力应对风吹雨打，松针落尽，也还撑两三年才倒。村支书说，大树有灵性，从来不给人看见它倒，而且，树会判断从哪个方向倒下，不压着人，不压着房屋，不压着牲畜。我离开培科屯时，他们指给我看最近倒下的一棵古树，它巨大的身躯，四仰八叉地睡在那里，不再醒来。站了五百年，或者六百年，或者一千年。累了。令人欣慰的是，在倒下的古树近旁，梯队似的站着松子松孙。村里人说，它们倒是越长越壮。

这天晚上，我翻阅向何老师借阅的1988年6月编印的《安太乡志》。这本侧重记叙1911年至1986年七十五年间乡史的书上，记录着一首当地童谣《顺口问》：你为什么浑呀水？蝌蚪盘游我才浑。/你为什么盘游呀蝌蚪？石滚下塘我才盘。/你为什么滚呀石头？山羊踩滑我才滚。/你为什么乱踩呀山羊？狗叫我才跑。/你为什么叫呀狗？树倒受惊我才叫。/你为什么倒呀树？虫蛀空了我才倒。/你为什么蛀呀虫？我吃我妈妈的奶，我啃我爸爸的粮。/树懒生，树自倒。

多美的童谣啊，让人发自深心地喜欢。树活够，不想活了，这时候，蚍蜉不是在撼大树，而是在吃妈妈的奶，在啃爸爸的粮。大自然就是这样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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