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灯光

离开故乡已经整整二十年了，那山，那水，那一望无际的田野，那些向着远方的地平线延伸的路，总是难以忘怀。二十年前我离开故乡上大学，从本科一直读到博士后，从江城芜湖到山城重庆，从北京到广州，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我曾经以为漂泊是因为追寻理想，现在才发现，其实奔波四方，只是为了找到一块安身立命的容身之所而已。在这繁华的都市，只要自己每天行色匆匆的脚步慢下来，故乡的回忆，就如潮水般涌向心扉。在这些回忆中，最让我动情的，就是那夕阳西下后的黄昏，还有晨曦初露前的黎明。因为，在夜幕中，曾经照亮我心灵和前程的灯光，一直未曾熄灭。

1981年9月，我开始入庐江县同大中学读书。由于学校离家很远，没有公共汽车，也没有自行车等其他交通工具，我只能靠着自己的双脚在家和学校之间奔走。我是住校生，每周回家一次，在家里带上大米和咸菜回到学校，周而复始。每个周六下午都是我最为开心的时光，因为可以回家了。可是下午放学的时间已经四点多钟，往往是还没有走到家门口，夜幕就已经降临。尤其是冬天，我又冷又饿，一个人走在原野上，夜风从路边的树梢上掠过的声音，足以让一个十多岁的少年恐惧。这时，我就会习惯性地往远方看，前方是沿着河岸横亘的村庄，我的家就在那一片茂密的丛林中。天黑以后，妈妈会在我家的窗口点起一盏油灯，蒙在窗户上的红色塑料布，映红了那一块空间。于是，恐惧从我的心头消失，温暖向我召唤，在那灯光亮起的地方，有喷香的米饭，有干净的衣服，有等着我回家的亲人。

二十年前，故乡还很贫穷，我读书的学校虽然是县属中学，条件算比较好的，但依然面临资源短缺的困境。学校没有通电，为了让孩子们能够上晚自习，学校的老师们就自己买来柴油机发电。在我的印象中，电压好像不稳定，灯光闪烁得厉害，总像是在催促人去睡觉。后来有了高压电了，晚上就是一片灯火通明的景象，可惜，我的学习成绩并没有通上电，尤其是数学成绩，很糟糕，记得最糟糕的一次是：数学20分，英语8分，创下了我读书生涯中的最差记录。学习成绩差，我不能抱怨是因为饥饿和寒冷，不能抱怨是每周的奔波，但是心里真的很绝望，不知道前途和希望在哪里。我想，当时的老师们，可能不会有谁注意到一个早熟的少年，在为未来担忧。

就是在这样的困境中，有件事改变了我的心情，也因此改变了我的人生。当时在各门功课中，我的语文成绩还算好的，尤其是作文，感动过很多老师。但是一直到初三复读那一年，我那位叫金昌利的语文老师，在一个下午的作文课上，用了很长的时间宣读我的作文，并给予了让所有同学羡慕的赞扬之词。我忽然发现，原来我还是有让人称赞的地方。这种自我肯定的感觉，如同一个在黑夜中行路的人，突然发现了眼前的灯光，不仅驱散了绝望，也照亮了前面的路。于是，我开始发奋读书。每天早晨当别人还在梦乡时，我就已经在教室点亮油灯开始读书了。因为教室里住着同学，不能开灯影响他们睡觉，我就用几本书将油灯的光亮遮住。这么多年来，我依然是每天早起读书，大约就是那时养成的习惯吧。那些个黎明，那些个夜晚，那伴我走向大学校园的灯光啊，成了一个游子对于故乡，对于母校，对于恩师，永远的记忆和留恋。

去年，哥哥从海外回国，从合肥驱车回故乡。他特地绕道，从我读书的同大中学，一直开到我们曾经生活的那个密林深处的家。他给我发来了很多照片，我看了忍不住泪水涟涟。物是人非，我魂牵梦绕的家依然静静地坐落在那里，我们一家人栽种的各种树木，在恣意地开着红色的和蓝色的小花，绿叶在风中舒展着。只是门前多了一条公路，那应该是故乡走出闭塞、与外界进行文明交流的路吧。听大哥说，故乡只剩下老年人和儿童，青壮年都去城市打工了。我心里不由伤感，因为担心故乡的寂寞。也许，那些外出打工的人们，和我这个少小离家求学的人是一个心态吧，我们热爱家乡，也渴望更加文明的生活。我们离开了家乡，但是不会忘记家乡。在每个人的心头，永远都会亮着一盏灯，灯光不仅照亮了我们的前途和希望，也照亮了每一个游子回归故乡的脚步。

（作者系华南师范大学教授、博导）

□魏则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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