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的早晨

祖父的早晨是从咳嗽开始的。

冷冰冰的被窝让祖父觉得没有什么好留恋的，天还没亮他便要起床。这个时候，他呼吸了九十二年的气管又痒了，咳嗽如约而至。先是急促的一大声，接着是长长的暴咳，伴着咳嗽他的喉咙里、腹腔里时不时发出尖细的回音和粗鄙的齁声。祖父却并不在意，他套上褂子，提着裤子，趿着鞋，开了后门去上茅房。不是家里没有座便器，那玩意儿让祖父不习惯。佝着腰行走的祖父迎面看见不远处的一片坟地，那里躺着他的父母、兄弟、老伴和儿孙，祖父一路用咳嗽让坟墓里的人知道自己又多活了一天。

无为东乡平原濒临长江，她的早晨是不寂寞的。初春的薄雾笼着村庄和庄稼地，江风把雾吹走，又把雾吹来。远不见边深不见底的雾里不时传来公鸡司晨的鸣叫，偶尔还有下田水牛“哞哞”声。最是那长江的涛声，似乎从极远处、又似乎从极近处传来，让人觉得那似乎是土地的呼吸，又如天边传来的歌声。祖父不知道，他生活的这片土地古名濡须，曹操和孙权的水师曾在这里厮杀过，孙权的妹妹孙尚香死后就葬在不远处的蛟矶；祖父也不知道，他生活的这片土地曾是长江滩涂，唐宋以后一代代无为人用扁担挑起长龙一般的江堤，束长江水归槽，这才渐渐使得十年九不收的无为州，变成“锅巴盖墙头，狗子不啃猪骨头”的富庶之地；祖父更不知道，原来归属巢湖市管理的无为县现在划归芜湖市……云卷云舒中，祖父安然地应对天气的冷暖，安然地应对一日三餐，只有四乡八邻乡亲请他这个人瑞为小生命的眉心点红时，才现出专注的神情。

在茅房里蹲了半个多小时，膝盖处的伤让祖父的腿渐渐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那是1941年，祖父兄弟三人驾船误撞了日本鬼子的货船。他们被恶毒的鬼子用枪打穿两个膝盖，推到江心。两个叔祖父淹死在江里，连尸首都没找到，祖父是顺流而下漂到一个江心沙洲，方捡回一条命。命大福大的祖父不但没有死，两条腿后来竟然还能负重走路。但现在，曾经受伤的腿实在支撑不住身躯了，他斜着身子，顺势瘫倒在茅缸沿上。躺了很久，祖父爬起来，他系好裤子走出茅房。这时，晨雾一点一点地散去，太阳就要出来了。

“手扶栏杆，口叹一声啦，苦妹子呀，浪打沙埋的……”

祖父对着坟地高声唱起来。因为起调时声音过高，半句过后，那已经使用了九十二年的喉咙实在无法表达出他的激情，如同被人掐住脖子一般，他的歌声戛然而止，随之而来的又是咳嗽。

“太公，您声音小一点。”站在后门口的重孙媳妇见惯了老人的“早功课”，她本来是要到茅房为他系裤子的，见他出来，便笑着问：“太奶奶她嫌您吵了她睡觉呢！”

祖父知道这是重孙媳妇招呼他吃早饭了。他想唱两句，但实在没有气力，便无可奈何地磨身回屋，边走边对着坟地骂：“懒婆娘，太阳已经爬上树头了！”

氤氲的雾气渐渐散去，广袤的无为东乡江滩平原慢慢现出轮廓。一幢幢白墙的小楼和红砖青瓦的平房沿河埂、塘坝和江堤排列，或是围聚在临水的高地上，被绿树笼着。田野里的麦苗已经返青，抽薹的油菜开出一两朵黄灿灿的花；倒是一些不知道名字的野花，抢彩头一般布满田头沟畔的角角落落。像往常一样，祖父从后门进了自己重孙家的二层小楼，再从大门出去，循着江涛声举目远望，他没有看到从前日日能看到的白色船帆，看到的是卧龙一般的绿色的无为大堤；稍近处是绿树夹道的通江大道，到南京、上海的汽车正从那里驶过。他还看到田野里横亘着一座钢筋混凝土大桥，听重孙说那是京福高铁专用车道，往后家里人到北京方便了。他忽然又唱起歌：“要多威风多威风，犹如大水往下冲。筛子冲出千个眼，磨子冲到河当中。大树冲得连根起，竹子冲得像弯弓……”这是当年挑无为大堤时他唱的《打硪歌》，听惯了流行歌曲的重孙媳妇觉得很新鲜，她笑着看他的表演，忘了桌上已经为他盛好的早饭……

太阳慢慢升高了，田野和村庄沐浴着金色的阳光。长江滚滚东流，涛声似乎小了些。祖父知道自己该吃早饭了，一会儿他要到田野里走走，还有许多事要忙哩。

戴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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