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名叫金城江的书黄土路

金城江，十七岁少年的远方。人生的中转站。我出门前父亲放心不下，但也无可奈何。一个粗重的木箱，粗土布被子，几件简陋的土布衣服和不多的一两百元钱，我决然而然，决定独自出门远行。父亲在大巴转弯的时候还在挥手，他的眼睛里有着少有的温柔。车在爬山，上的是高高的山坳，下的是深深的河谷，带着一颗少年忐忑的心。要经过凤凰、纳合、三石、东兰、花香、九圩这些地名，才能到达那个叫金城江的地方。河池师范专科学校为什么不在金城江，而是在宜山（后来改成了宜州）？没有人告诉我。入学通知单上有换乘的方式。我扛着木箱，固执地拒绝三马车、人力车的邀请，按通知书的指示，把木箱子从汽车站搬到服务站换乘。好在路程也不算远，只需要穿过一个路口、一条狭窄的巷子。往宜山的中巴车就停在服务站的门口，招揽的人满口狗x和瞎掰。那是我第一次听到河池官方粗口话，十七岁少年的语言突然混进浊流。车窗掠过青山，一条名叫龙江的河流缓缓流淌，我还没叫出它的名字，就已相见恨晚。一个小时后我下车，茫然四顾，另一个桂西小城，从此烙印在我人生的记忆里。

离别会产生思念，我写诗给父亲和故乡，想念母亲，语言沉重。到学校后我在阅览室的报纸上找到地址，抄写在信封上。邮票8分钱，也可以邮资总付。但选择邮资总付总不能让我安心，担心邮件寄不到编辑的手上。

金城江，文学的地点。南新西路119号，三楼，李昌宪，龙殿宝，田代琳，吕成品，崖方文，他们每人一张桌子，桌子上压着一摞摞厚厚的稿子，有的已布满灰尘。尊敬的编辑，您好……语言中透着恭谦。有的作为废纸将被定期卖掉，有的已留用。一楼排版车间，工人们把它们排成铅字。车间里机器滚动。印刷业还没发达，铅字让文学带着质朴的味道。

粮食占据屋里三分之一的地方

剩下的一角是我的床铺

我生活

靠我劳动的双手

每年从洒满阳光的山谷收回玉米

一首《粮食、诗歌和爱情》被田代琳编辑从自由来稿里挑出，与另两位诗人的作品一起，发在副刊的头条，名“诗三家”，那是我的处女作。田代琳说，文学是一条贼船。他自己上了贼船后，开始渡后来者。后来他改名东西，在那个名叫金城江的城市写下了《祖先》《原始坑洞》《没有语言的生活》。后来他离开金城江，又写下《后悔录》《篡改的命》。

我成为校报编辑，我们搭乘绿皮火车去金城江，在广场的边上坐等天亮。天亮后去南新西路119号排版校报。版面交给排版车间后，我们开始一层层爬楼，寻找副刊部。你好！我们想找田老师。言语中透着乡村少年的不安和好奇。手持茶杯路过的可能是李昌宪，也可能是龙殿宝，总共两间办公室，每张文学面孔都显得真诚和谦逊。我们收获了更多的鼓励，

从此踌躇满志。看着桌上如山堆积的稿件，我们仿佛看到众多的朋友，又感叹欷歔。

一篇短评刊登在报纸上。我记下信封上的地址：金城江九圩中学。给他写信致谢。他是当时已名满河池的诗人韦佐。他的回信潦草，字急促而敏捷。放假时我路过九圩他教书的学校下车，他在喝酒。我加入他们的酒桌，酒肉热情而浓烈，夜晚我们抵足而眠，彻夜交谈，实际上是我聆听教诲，收获颇多。他回访时我已到老家乡下中学教书，我带他去看一个后来成为著名景点的岩洞，在河边看到一群姑娘裸泳，诗歌在那时显得多么黯淡。从此我们成为好朋友，直至现在和将来。

金城江，江山的倒影。珍珠岩水声潺潺。姆洛甲被贴上“小三峡”的美名，其实我更喜欢它的小名，壮语的意思是孤儿的母亲。游船轻轻地划过水中的江山，江山逼仄，两岸的绿相对而出。穿过峡谷，稻田清亮，禾苗的绿掩映着一个壮族村寨。寨里老奶奶纺织，壮人肩挎着犁，慢悠悠地走过田畴。好在还没有人给它贴上“世外桃源”的美称。少女在木楼前游戏，脸上表情青涩。十年后文皓带着我重访故地，遇上在广西大学上学的少女，假期正回家帮忙父母打理农庄。她们是同一个人，只是中间间隔了十年的时间。十年，姆洛甲开始美名远扬，我透过十年的时光，看到十年前的我们站成一排合影。合影的时候周龙的声音终于歇了下来，柳宗宣、杨合、周俊、黄杰瑶、蓝瑞柠和我挤在一起，给山水留下空间。柳宗宣手腕上的手表显示，彼时时间是中午十二点。顶光，身后峡谷像一道道窄门向后延伸，近的青绿，远的浅谈。柳宗宣写下诗句：

姆洛甲。山水间的壮族山寨

我进去在山歌中喝了一杯酒

离开时喝了一杯茶，两个女孩站在河边

唱着送客山歌。那个老妇人还在

那间屋子纺线。我外婆死去多年

原来，她回到了这个苗家山寨

……

壮族女孩的眼神，木船上的麻绳，河边浣衣的石板，绿水中悬崖的倒影……在诗歌中重现和定格。江山的倒影是柔滑的水，还有岁月的回声。我在水彩画中听到潺潺流水，诗歌是突然掠过的一只白鹭，它飞过六甲清亮的水田。

金城江，茫茫的前程。男人的三十里相送，此去前途遥遥，请多保重。留下的，也许意味着牺牲，要注意安全。月亮躲进云层，道路晦暗不清，渐渐隐成一张黑白的照片，直到天亮才会还原成一张彩色照片。几十年后，墙壁剥落，许多隐藏的秘密重见天日，比如标语，它的暗红色，还在。

金城江，时光之书。打开的每一页上都有一个故事。

我合上时，听到流水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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