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叔一家搬到大化县城住的当天,父亲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老家回不去了。”
四叔一家是享受政府易地搬迁政策,最后一个从老家搬出来的。在此之前,五叔、伯爷家的堂哥都相继从老家搬迁出来了。
父亲这么一说,我瞬间明白:曾经觉得故乡很远,老家很近;现在是故乡很近,老家越来越远了。其实,从小到大,我很少提及故乡这个词。于我来说,故乡是在文学的浸染下,被赋予了一种诗意的名词。在人面前,我和我的父老乡亲都习惯称故乡为老家,这样更能拉近我们和它的距离,就像和邻居的叔伯阿婶打个照面般亲近、随和。
老家的村子不大。在老人家心中,那个生他养育他的小山村才是他的家。尽管父母已移居城里十多年了,心里仍然忘不了老家。
关于老家,它的名字一直让我生疑。一个名叫黄家屯的小山村没有一户姓黄。除我姑父一家吴姓外,全是田姓。老家群山环绕,树木茂盛。屯里房前屋后都是树木、竹林。居住在这里,丝毫没有夏天的气息。小时候,我最喜欢老家有月亮的夜晚,看见窗外就像白天一般,能够清晰地看见山上的每一根树木。享受那一份空阔悠远的宁静,便仿佛有一股清澈的溪流,缓缓地漫过心田,心灵的负荷与压力就会骤然减轻,紊乱的情绪也会立时变得松快无比。
我爷爷在世时对我说,祖上为躲避战乱,从四川迁至广西。来到广西的第一代人不是住在这里的。后来,爷爷的父亲也就是我太公,独自跑到这个鸟不拉屎的黄家屯修房扎寨,刀耕火种,繁衍生息。于是,我和我祖辈几代人的生命都在这里开篇了。几代耕耘的人,在泥土里磨亮每一把犁铧和镰刀,渴望富足,渴望发达,把希望和梦想带给了远方。岁岁年年,磨亮的犁铧和镰刀勾画不出美丽的愿景,只有山路和炊烟,定格成了故乡最美的曲线。
自我开始读小学起,在老家,我很少享受到在家中休闲的滋味。我不像城里孩子那样可以无忧无虑地上学,尽情享受童年的欢愉时光。除了上学,其余时间我都帮大人做家务,干农活。或翻山越岭穿梭于林间沟谷,砍柴伐竹,找土特产;或奔忙于田间地头,割猪菜、收玉米、挖红薯;挑水、磨米、养猪鸡牛羊,甚至还学会用竹篾编背篓、箩筐、竹席去集市换钱……寒来暑往,一年又一年,重复从事那繁重的农活。我年纪虽小,却慢慢成了家中的主要劳动力。在那些艰难的日子里,我在劳动中体味生活的酸甜。
然而,困扰我和乡亲们的远不止劳作的艰辛。老家没有河流,不通公路。乡亲们饮水难行路难找钱难。人畜饮水,靠天集雨。我家旁边原来有一个水塘,是祖父用铁锹一锹一锹挖出来的。每到雨季,乡亲们就把牛赶来练塘,让水塘能贮水。每逢旱季,水塘干涸,人畜饮水都要到五公里外去取。记得有一次,我和母亲去五公里外挑水。眼看要回到家的时候,我摔了一跤。木桶里的水全倒出来了。我怔怔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母亲跑过来扶起空水桶,眼泪流了出来。
我读初中时,从家到乡中学,要徒步二十多公里山路,每次往返,走得脚都肿了。乡亲们要赶个集也一样,得头一天到半路歇脚。那时我就问长辈,路这么难走,饮水这么困难,老家生活条件这么差,当时祖宗为什么要搬到这山旮旯来住?我甚至埋怨我的祖辈,心想如果我的祖辈也住在公路沿线条件好点的地方,我就会少受些苦,学习成绩就会更好些。
也许是过早背负生活的艰辛,我的心对老家开始有了背叛。我开始厌恶老家,是因为它的贫穷;我急切地想离开老家,是因为它的落后。我发誓一定要用心读书,将来有一天能走出这个山旮旯。
1990年,我参加了工作,迁走了户口,过着真正城里人的生活。为了让我的弟妹们也能过上好日子,我和父母一道,把弟妹们一个一个地送去读书,希望他们通过读书能走出山外。后来,尽管并不完全如意,我们兄弟姐妹也都全到城里谋职了。还在金城江买了房子,把父母接到城里居住。
接父母进城的那天,我的几个朋友陪我回老家,把父母的衣物、被子、书籍等常用的东西,打包扛了出来。我用一把大锁,把陪伴我童年既带给我快乐温馨又留给我无限辛酸的老屋锁住了。离开的时候,回头望一眼老屋,它就像一头耗尽一生精力的老牛,疲倦地睡去了。从此一别,多少带给我感伤与无奈。我想,一直在我们心里的老家,真的越来越远了!
全家搬出来后,我们就不用常回老家了。最多一年只在清明时节回趟老家,一来看看还住在那里的亲人;二来为死去的先辈静思叩拜,虔诚地期盼祖先保佑,这一方水土能富养生于此的一代代人。
可我万万没想到,尽管父母带着浓重的乡音走出山村,可乡愁走不出故乡的清风、云烟,更走不出望归的期盼。因为四叔一家还居住在老家,父亲从未觉得他远离了故乡。因此,每年他都要回老家住上一段时间。看看老房子,和四叔唠唠家常。那一脉山水,贫瘠也好,富饶也罢,都是故乡真实的生态,是父亲的眷恋。
如今,四叔一家搬出来了。年前,弟弟又把父母从金城江接回大化县城居住。父亲再也不用回老家探望他的兄弟了。老家没有人居住了。回不去的老家蒲公英一定很美,但没有了童谣在微风里扩散;太阳依旧很美,但不再看到土地和耕耘者一致的肤色;每一颗草木可以毫无顾忌地生长,每一寸土地可以大方地接纳万物。
一天晚饭后,我和父亲出门散步。行走在大化县城红水河边的江滨路上,但见河堤两岸,建起了休闲廊桥、观景阁楼,江滨路边新栽了很多树木,让这片本似田园的河畔,多了现代园林气息。傍晚,人们三五成群,河边散步,小憩聊天,悠然自得。置身这样的氛围里,父亲感慨地说,“大化也是我们的老家。现在,老家亲人都搬出来了,还有好多亲戚也来了。政府起的楼房很漂亮,比在老家强多了。”
接着,父亲又给我讲大道理了。他说,人都是恋家的,老家是生命的老根。然而有史以来,迁徙却是人类发展的常态,背离老家,又安新家,趋利避害,开辟新的美丽家园,正是社会发展繁荣的强大动力。我们的祖上不也是从四川迁移到山里面来的吗?真正意义上的老家不是也回不去了吗?
父亲一番话,让我释怀了。当初,我很担心一直生活在老家的父老乡亲会认为,他们搬迁到城里,害怕遭受冷漠的侵袭,找不到家感觉。如今,居住在城里,我的父母和乡亲们,也同样找到了老家。老家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片土、一朵云、一阵风、一滴雨,都和故乡这座城市融合在一起了。
我一位堂哥全家搬到县城的安置房住后,他的孩子们放心地在外揽工程做,每个月的收入要比在老家种地养猪高出很多倍,还买了小轿车。堂哥、堂嫂白天找一些轻松活干,晚上去跳广场舞。堂嫂对我说,以前住在那个山旮旯,出行不方便;住不成住,吃不成吃;一年辛苦到头也赚不了几个钱。现在搬出来了,各方面条件都比在老家好几倍。这辈子真是做梦都想不到,我们还能离开老家,住上楼房,生活在城市。我对堂嫂说:“你更不会想到你也会跳广场舞吧?”堂嫂捂着半边脸笑弯了腰。
堂哥堂嫂只是众多到县城安居乡亲中的一分子,他们的话也是乡亲们共同的心声。在故乡这座刚三十而立的县城,一夜之间涌入那么多贫困乡亲,他们住在政府新建的民族新城、拿银易地安置点、江滨安置点等新房里。年轻人进厂入场务工,收入有保障;上了年纪的乡亲们不再做农活了,领着养老金在家里悠闲地看电视,约在一起打牌下棋。每当夜幕降临,三三两两曾经的庄稼汉,出来散步、购物、跳舞。久居城里的人们总会热情地和他们打着招呼,唠唠家常。那种纯朴的热情,没有任何的企图,没有任何的杂念。在久居城里的故乡人眼里,只要生活在故乡的土地上,不管农村还是城市,都是一家人。
这份接纳与包容,让人感觉到故乡的美,故乡的纯,故乡的真;更让别了老家的乡亲在回望那段魂牵梦萦却永远回不去的时光、那片山水、那块安宁的土地和那块土地上曾经生活着的人们时,会以另一种方式宿归,从而对当下与未来,心里更加充满了欣慰和安谧。若干年后,当有人问起我的那些乡亲们老家在哪时,回答一定是大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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