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百年纪□黄秉战

生老病死是自然法则，如日出和日落一样平凡，提不起人们更多的关注和追忆。而如果一个人的死搭上“重于泰山”的评说，那么他不是缔造影响时代的历史功勋就是有感召天地的人格魅力，让后人敬仰和怀念。绝大多数“轻于鸿毛”般近于虚无的生命分量是我们芸芸众生，从生到死都像尘埃一样消失在岁月流年里。

然而，在世界著名长寿之乡广西巴马县有一位老人的生与死，让世人为之心生崇敬又深感遗憾，无论是她漫长的103岁的人生境遇，还是因为意外事件的突然离世，都受到人们追述、愐怀并深深地叹息。

这位老人叫黄妈鸾，一位普普通通的农家妇女。她的一生是一个人的历史，但她的苦与乐、生与死是巴马长寿史册上一页灵与肉历经风雨的篇章。

让我们接着她生命的最后一天开始她的人生之旅吧！

那是公元二○○九年八月二十六日，一个无证驾驶者，他高速行驶的车轮剥夺了黄妈鸾延年的脚步。违法者不仅为自己付出了应有的违法成本，更让一位百岁老人不能按生命的自然规律寿终正寝成为永恒的遗憾；让受害者家属痛心之余也蒙上一层难以抹去的阴影，对巴马寿乡美名也是不可补救的损失。因为要出现一个百岁之人不是靠宣传与包装就能实现的。

奶奶走了，走得意外，走得突然，百年的人生旅程戛然而止！这位曾先后被原广西壮族自治区党委书记刘奇葆等领导同志亲切看望过、并与众多中外游客合影留念过的老人，如今留给世人的除了此前频见于各类媒体的相关报导和采访影像，还有她的寿星光环永远照耀着我们。奶奶的意外离世不仅惊动了方圆十里的邻里乡亲，也受到了广西电视台国际部的高度重视，特派出摄制组送来了花圈，并对整个祭祀活动进行全程跟踪报道，这在长寿村乃至普通百姓阶层都是史无前例的。出殡当天，送葬的队伍里除了奶奶身后一百五十多人的血缘子孙和直系亲属，还有平安屯及邻里乡亲好几百人，因为奶奶的高龄成为全屯人的奶奶：或痛哭或低语或静默……不同的神情表达相同的悲恸。出殡过程白幡潇潇，冥纸飞扬，哭声载道……大地无言，裹上红布的棺材，负载着亲人的眼泪，也承载着一个农村劳动妇女百年人生的辣苦酸甜。

打我小时候能记事起，黄妈鸾奶奶就接近古稀之龄了，如今我已年近半百。四十多年来，我有一半日子是和老人朝暮为邻，和她一起亲历了她人生岁月里最为悲痛的几次生离死别：一九八三年老人二儿子肝癌去世；一九八六年老人大儿子痨病去世；一九九二年老人一个孙子（大儿子之子）血癌去世；一九九九年老人二儿媳因病去世。而在此前，即在一九七一年，老人的丈夫在一次劳作途中意外去世了，时年63岁，当年奶奶65岁。据说花样年华时代的奶奶是方圆十里有名的俏妹子，难怪能嫁给比自己小两岁的男人呢！白发人送黑发人，在和平年代里，世间能有几人像她这样承受着如此频频而来的生死别离呢？只有在人生最后二十年里才是老人最平静的日子，如果不是车祸的发生，依照她乐观的生活态度和健步轻风的健康状况，她生命的终点也许还有十年二十年呢！她那一头银色的发丝不仅仅是因为岁月催人老，一定还有长久的年月里思儿念孙的煎熬。时间是伟大的医生，它让一个人心里永远烙上血泪的伤痛，却又让人选择乐观学会坚强。去哪里探寻长命百岁的仙丹妙药呀，这位六代同堂的祖母就是成功的科学蓝本，在她身上一定隐藏着我们有待解开的生命密码和长寿基因。

老人一生育有三男一女，女儿嫁到娘家对岸的村庄巴盘屯。男大当婚后，三个儿子先后分家起灶，相隔几十米而居。老人最先是跟随二儿子居住，二儿子病逝后就跟随三儿子，就住在我家隔壁。最后的二十年，老人一直住在这里。所以我几乎每天都能看到老人的生活起居。虽然我不是奶奶的直系亲属，但同村为邻，我相信我小时候她一定带过我，并像妈妈一样亲过我的小脸。她的子孙盛旺的人丁让她的晚年生活其乐融融。也许是因为孙子们玩玩闹闹的原因吧，让奶奶整天乐开了怀，笑一笑十年少！多子多孙的幸福感是不是成就生命百岁的原因？反之，多子多孙多操劳，也许又是成就长寿的奥妙之一。

记得小时候，有一天我见到奶奶和牙牙学语的几个小曾孙玩，教他们说“太阳、地球、月亮”的汉音词汇，过后才知道奶奶是文盲，她只知道“太阳和月亮”的壮语概念，她的理解是“挂在天上的会发光发亮”的东西，而问起地球是什么样子奶奶就摇头了。因为她不能直观地看到地球是圆的，她认为脚下的土地就是她所亲眼看到的一样：一山连着一山没有尽头。显然，她的认识来自于她登山劳作时，远眺群峰直达茫茫云海，山的尽头还是一样的山，只是高低不同。也许长江黄河她也没有听说过，更不知道季风、环流等等气候现象和自然常识，但她听说过“大海就是无边的河”。奶奶没有上过学堂，这种现象是她这一代人的共同命运，所以奶奶一直没有代表她个人名字的文字符号，直到上世纪90年代初第5次全国人口普查的时候，才用她大儿子的小名加上“奶奶”两个字的壮语谐音合拼而成，这也是巴马被认定为世界长寿之乡之后才给她命名，是政府为了统计、记录和宣传的需要，她个人是从来没有使用过的。有名无名无所谓，她就是大山的女儿，是我们的奶奶。她和平安屯所有的长寿老人一样，一辈子勤劳耐劳苦劳，住的是砖瓦木房，吃的是五谷杂粮，大半的年月里是“三月不知肉味”，偶寻山间野果，常饮山涧溪流；过于贫穷、艰辛与操劳，只求本能的生存，并没有良好的生存环境和合理科学的膳食结构。奶奶的百年简历就这么简单，没有不可知道的神奇，只有你不曾经历的磨难和风雨！

驾鹤西游，百年归仙，是活着的人们对逝者在另一个世界里生活场景的美好愿望，愿逝者在虚拟的世界里拥有良田千顷，四季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以此获得心灵的慰藉来抚慰自己心灵的沧桑。逝者如斯乎！世间有绿野，但从来没有仙踪，田间地头绿林深处一座座低矮的坟墓成为活着的我们长久的守望；怀念奶奶，我愿意永远做她怀里的儿孙，永远不要长大，天天老老少少打打闹闹，跟着奶奶仰望夜空，数着永远也数不完的星星！

长大后我成了游子，每天漂泊在乡音之外，每年回老家三五次，走到村口总想见到奶奶坐在村边的凉亭笑容可掬，接纳每一个浪子疲惫的心……

十年来我回老家几十次，触物生情，与奶奶朝暮相处的画面仿佛就在昨天，多少次想提笔写一些文字纪念黄妈鸾奶奶的百年人生，但总感觉她还在房子里生火做饭，喂牛养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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