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何时恢复高考□黄高德

纳米是一个相当微型的自然屯，只有十来户人家，小到令人不自觉联想到当下流行的“纳米技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集体生产时期，纳米屯因为太小，不好作为一个独立的单元开展劳动生产和阶级斗争，于是依附到相邻的纳农屯一起组成纳农生产队。纳米是生我养我的故乡，1988年之前属于巴马县的时候，离县城六七十公里；划归大化县之后，离县城一百多公里。因为相当偏僻，所以文化落后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文化落后，也许是历史原因，也许是自然条件造成，但不代表村民不重视教育、不敬重字纸。就以我家为例，高祖当过私塾先生。祖父虽没进学几天，但自学不辍，颇能识文断字，见到地上掉有巴掌大的字纸，都毕恭毕敬地捡起来，小心拂拭，仔细品读，然后收藏起来。他的床头摆着几部三国、水浒、西游、说唐。解放前，据说伯父读到高中，后被国民党征兵，因伤不治。父亲解放初读到高小，曾在公社任过会计，后因耳背，“为了不影响革命工作”，回生产队当会计、出纳。家兄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读到初二时，因为风湿辍学，过两年病好后，当时已分田到户，家里缺乏劳动力，就再也没有返回学校。后来许多曾与大哥同学、现在在政府部门任职的人见到我，聊到大哥时总遗憾地说：“可惜你哥了，那时在班里，他的成绩比我们好得多，基本上保持第一第二。”

我读初中的时候，已经进入八十年代。我国高考制度于1977年恢复，我想，如果大哥不是因为脚病，他一定会参加高考，以他的水平，一定会考个大学，至少是中专。好在隔壁有个堂兄，读完当时公社办的两年高中，只是在高考时，分数与大中专院校的录取线相去甚远。无论如何，他算是纳米屯第一个参加高考的人。即使回家务农，也算是村里文化最高的。环顾附近几个屯，每个屯都有人在外当干部甚至领导，或者当教师、医生、售货员，至少有人在红茂、东棉、河氮、大厂、合山、县水泥厂等厂矿企业上班，或者到部队当兵。只有纳米屯，几十年来，十来户人家六七十口人，纯纯粹粹都是农民，连上街卖几斤自家种的黄豆、几把烟叶，都“犹抱琵琶半遮面”，生怕人家笑话，说你身份不符。有人说：“你们纳米风水不成，没有文脉，出不了干部、工人。”出不了有“脸面”的，自然常被人奚落欺负，纳米人躲躲闪闪、躬腰缩首地活着，任人嘲笑，已成为常态。

且不管它，纳米人依然要活着，依然不声不响地劳作，依然默默地送子女上学。

纳米屯第二个参加高考的人，就是我了。

1983年初中毕业后，我被巴马二中录取。而我却有些不情愿，打算复读一年初三，争取考上一中。当时我的中考分数并不低，比我少三四十分的人都上了一中，不知那个环节出了问题。一中是当时县里的名校，二中只是培养“有文化的农民”，生源是一中录取后剩下的“边角废料”。知道我的想法后，当时在公社粮所当所长的大舅及时做我的思想工作：“鸡要成公冠自红，人要成才声不同。只要认真学习，读哪个学校都是一样的。”大舅在亲戚中有很高的威望，无奈，我只好负起行囊去二中报到了。

因为二中的教学目标是培养“有文化的农民”（学校教导主任的原话），同学们也没有什么追求，所以学风并不浓郁，不想也没有能力与一中比高下，大部分教师教学也随随便便，应付了事。你下课后留在教室多看一会儿书，或者熄灯后燃烛打电筒温习功课，会被其他同学嘲讽，被视为“另类”，笑你不自量力，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也不想当“另类”，常与一些同学翻墙出去看录像，或跑到盘阳河去游泳抓鱼，或在农忙季节去帮亲戚插秧收谷。没有压力，没有攀比，当时的学习环境相当宽松，心态相当自然。也许是记忆力不错吧，我学的是文科，且历来喜欢读书，作文写得不错，对地理历史也颇感兴趣，虽然学习不怎么用心，但成绩一直都还过得去。据老师说，以我的成绩，有希望与一中一比高下。我想，比什么比？任其自然吧。

到了高三的6月，通过一轮预考淘汰筛选，二中还有一半左右的同学参加高考。高考考场设在一中，几辆货车将我们二中百来号“边角废料”运过去，我终于在梦想中的教室坐了三天。也不知考得如何，反正答题觉得挺轻松，考完胡乱填几个志愿，老师也不过问，填完就回乡下“双抢”去了。

作为村里第一个正式参加高考的孩子，虽然表面无所谓，其实内心还是有所希冀的。8月去县城两三回，新华书店前的录取榜出了五六批，上面都没有我的名字，我估计没什么指望了。直到9月7日，才有去县里回来的乡人传话给我，说我的名字高高排在录取榜的第一位。我急忙搭车赶去县城，没错，我被广西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录取。过后得知，这年高考，我竟然是巴马县文科第一，二中“破天荒”压倒一中！一中老师觉得不可思议，二中老师们的鼻子却因此翘了好长一段时间，我也被他们作为骄傲的谈资往后摆了十来年。只可惜，因为填志愿太随意，而且也没有老师指导（当时是填了志愿才知道分数的），我浪费了四五十分。

纳米屯虽然因我出现了小小的转折，但一切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弟妹侄辈们。当时村里还有十来个读小学初中的堂弟，叔婶们经常拿我作为榜样鼓励他们努力读书，我也不时给他们打气鼓劲。只是不知何故，这批堂弟中没有一个读到高中。

再往下一辈看看吧。看着侄儿们慢慢长大，有的读书还有些模样，我想纳米屯的文气应该是不会断的。十来年前，读过公社高中的那位堂兄的儿子在隔我二十年后，走进高考考场，后被河池学院录取。接着，我大哥的儿子即我的亲侄儿考上广西工学院（现更名广西科技大学）。这两个侄儿算是帮他们的父辈了却了一桩心愿。

小小纳米屯，到此为止已出了三个大学生，势头不错！邻村对纳米开始有些刮目，说话也不那么尖酸刻薄了。于是我信心满满，拭目以待，笑眯眯地看着后面的侄辈们，相信他们一定会继续努力，继续走进高考考场，甚至能考进重点大学……

这一等就等了十多年，等待的结果都是失望，高考在纳米屯再也没有恢复。大部分侄儿读了小学初中就跟父辈到广东、浙江打工去了。我每次回故乡，村里人及村小老师跟我感慨最多的是：现在的孩子一部智能手机在手，根本不想学习。最近的一条消息是：正在读高一的我弟弟的儿子即我的另一个亲侄儿，因为在学校参与打架，被学校劝退了……

再往后看，我的视线有些模糊。

纳米屯的高考，不知何时能恢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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