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南行 朱元奇

　　我本是宅男，喜欢窝在家里，不爱出门，更怕旅游。不幸娶了个爱逛的媳妇，深受其苦。这大概算中国哲学中的“相生相克”吧。

　　惊蛰刚过，春分未至，是“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时节，文友们相约周末游陕南。媳妇拿了消息，报了名，将我活生生地“绑架”。原先不愿出门，一是怯火太阳辣，二是见不得车连车、人拥人。幸而预报说有雨。下雨的时候，我还是愿意出门溜达的。同行十来个文友，乘坐户外驴友团大巴，大家都很熟，一路上臭味相投，率性不拘，击掌而歌，把酒言欢，很是惬意。所往之地是相隔秦岭的南国小镇，那里有上千亩油菜花次第绽放，春天被滞留在彼处，等着我们去“解救”。

　　两天的行程，走的是西汉高速，赏的是沿途风景。第一站，游洋县油菜花，第二站，游四川广元昭化古城，晚上住广元，吃火锅，翌日游青木川古镇，然后返回。路很远，景点像是穿在长线上的芝麻粒。幸而车上人都擅长制造乐子。“天遂黑，夜睡静，老鼠大胆出了洞，左一瞅，右一看，莺歌燕舞上了案，面瓮瓮吃，米瓮瓮屙，倒了可惜啦，不倒脏啦啦……”这一段商州童谣，是吕学敏老师路上说给我们打趣的顺口溜。他话音还未落，一车人便起彼伏地“莺歌燕舞”起来，你方唱罢我登场，场面很是生动。

　　洋县的油菜花开得颇具规模，平平整整、方方正正的黄，均匀地分布，和葱绿的麦田相间，被山丘、房屋和树木围拢，又被公路、小路和电线切割。路边不时有大小车辆呼啸而过，许多人喜欢得不得了，跑到花丛中拍照并且尖叫，我却对这平庸的阵势感到失望。我以为，赏花，不仅需要雅兴，气氛也至关重要。不必非要铺天盖地或是横无际涯，但一定要有一个明媚并且幽静的氛围。如果有氛围，花不在多，一朵就够好。

　　行至昭化，路边的油菜花跟洋县的又很不同。这些白龙江边的油菜花，面积不大，长得也稀疏，个子却比人高，花开得圆，颜色明艳，花瓣也显得大一圈，像是刚过三十岁的女人，体态丰腴，浑身散发着一种从容不迫的魅力，很勾人。相比而言，洋县的油菜花更像十七八岁的少女，略显生怯。

　　天色逐渐阴沉，终于憋不住，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广元一夜，我始终睡不踏实。也许是出门岔铺，也许吃火锅吃撑了，做了一夜的连环梦。昭化古城被雨淋得湿漉漉的青石板路，踩上去腾腾地闷响，街道里花里胡哨的服饰，熏肉的清香，朦胧的花海，川妹子绚烂的笑容，和着非洲鼓低沉稳健的节奏，一直在脑子里循环播放。

　　昭化古城、青木川古城，一是川陕要塞，三国军事重镇；一是陕甘川交界，民国匪患滋生之所。深山老林，路途险阻，易守难攻。古之痈疴，今之文化名城。走完古城，除了脚底下湿漉漉的青石板路，我竟然没有留下一点儿印象。出门不易，与其在人工修复的假遗迹里怅然怀古，在被商业乔装打扮得走了味的所谓古镇中流连，倒不如看山看水看花看树，只有纵情于大自然的怀抱，才算真正不负春光。

　　返途经过宁强县，两岸的青山连绵不断，狭窄的川道里，河与路缠绵得不可开交。略微宽余处，可见参差三五人家。这里的山皮特别薄，土壤特别稀贵。人要生存，又不能吃石头，还得靠土地。山里人依着山势在半山腰上凿出一绺绺长短不一、形状各异的梯田，实际上是小渠梁，铺上一层薄土，撒上油菜籽，也不知道能收获几把，但作为沿途景观实在好看。

　　天是阴的，空气湿得能拧出水。从车窗往外看，近山深黛色，远山青灰色，树林深绿色，雾霭乳白色，只有一绺绺油菜花，那么黄，那么鲜艳，那么明亮，开得很欢喜，也很恣肆。每一片油菜花面积都不大，形状都不同，它们贴在山腰上，像是奇异的天书。有的是一条线，有的是两条或三条线，有的像半张脸，有的像一只耳朵，有的像一只兔，有的像一匹马，有的像汉字，有的像笔划，有的像字母，有的像一条鱼，排列完全是随心所欲，没有规则，你又能把它们怎么样呢？这样的景象把一车人看得目瞪口呆。

　　那是一种令人窒息的黄，仿佛冒着荧光。不招摇过市，也不自怜自艾，不差成色，也不过分，刚刚好。黄得像天鹅的脚趾，黄得像刚洗过头的少女头上别的黄发卡，那黄是会流动、会眨眼的，它们在清新湿润的空气中洇开来，像是流淌在宣纸上的色墨，直直化到人心里去，不经意间把人也染得通透了，眼窝、耳朵、鼻孔，口舌、心脏、脾胃、五脏六腑都很享受。

　　我们一车人把脸贴在玻璃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黄色，回过头来想给彼此描述，一个个吸溜着口水，笨嘴拙舌地无法形容。翻开书找，还是叶广芩老师说得好：“山里山外，明黄一片。”

　　再说云。一路上，云从河道里和山林间升腾起来，伴着车走，仿佛伸手即可撕下。云伏在山脚，缠在山腰，盖着山头，山很老实，被云肆意地欺负，改变着形状。云的形状也特别丰富，像一匹匹白马或是一群绵羊，也有别的形状，但都很温柔。云的颜色是乳白色，边缘像薄纱，是透明的，中间像帷幕，遮住了眼，隐藏着秘密。学敏老师说：“这云缥缈得像女人的心思。”我揣摩这话的意思足足用了半个钟头。原本自以为明白的东西，经他比拟，全然猜不透了。虽然猜不透，依然很向往。守在这地方，云里雾里，或樵或耕，不是隐士，也是神仙。

　　媳妇说，把你世到这地方，一天三顿缺盐少醋，一年到头光喝菜籽油，裤子都提不住。我狡辩道，生活在这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穿裤子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天生万物，皆有潜能，美到极致，即可成精。宁强县的油菜花已经修炼成精，不然怎么会这么迷人？倘若有魔法，最好把我变成一株油菜花，长在这里，喝风饮露，披云戴雾，生得香喷喷，开得明晃晃，也不用穿裤子，轻而易举就成为了川陕公路边一道靓丽的独特风景。

　　眼看着车钻山洞，耳旁又响起学敏老师常说的经典：“掌柜的，坐椅子，你家有个好女子，你不给我我不走，我在门前耍死狗……”一车人全笑作池塘里的青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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