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寨”的悲情传奇

古往今来，藏卧于长江三峡腹地中的盐厂“聚宝盆”，经常成为炮火纷飞的古战场，被蒙上一层深深的悲情色彩。

光绪十一年版《大宁县志·兵事》载，明朝正德元年（1506年），大宁灶夫鄢本恕、廖惠，因不满盐官的勒索盐税，率千余人起义，后转战川陕，一度拥兵10万，声势浩大，震动四野，五年后遭明军多次围攻损失惨重，悉数被杀，血染碧溪。但这次起义，迫使衙署重新制定了对灶夫的征税政策并在全川推广，它也比欧洲最早的工人起义早100多年，可以说是世界工人运动之源流。鄢本恕成立的大宁场盐业公会，据《巫溪县志》原主编汤绪泽先生考证，应该是世界上最早的盐业工会。

明崇祯十七年（1644）清兵入关，李自成兵败北京。两年后，李的部将贺珍、贺道宁父子率部从汉中转战四川大宁县，他们踞山为营，一度控制了镇上的许多盐灶，雇人制盐，得以自存。清顺治三年（1646）初，清廷调动3万大军，围贺道宁于宁厂镇。八月，贺寡不敌众，他把从贩盐获得的金银财宝分与众将士，令其突围逃命，自携家眷仆役抱团自焚。

我以前在巫溪县地方志办公室供职时，看过一份令人惊骇的文史资料：清兵入关后，差不多也是在李自成政权覆灭的同时，张献忠手下有一个2000多人的女营，辗转来到深山幽谷里的宁厂镇，她们在陡崖上修建了一座“女儿寨”，无战事时就协助盐厂经营山下的大宁盐巴。鼎盛时，这群女兵一度拥有30多条盐船，她们雇人起货行船，浩浩荡荡贩运到陕西安康、湖北竹溪等地。

一天清晨，浓雾弥漫，白茫茫向天边漫漶。女儿寨下方的青石板传来急速的马蹄声，英武俊俏的女首领披衣出寨查看，以为是清军来袭，惺忪中她引弓取箭，嗖的一箭朝对方的首将射去。

没想到，女人这一箭竟结果了自己丈夫的性命。原来，那支残军是从湖北辗转入川寻找她们会师的，走到宁厂时已损兵大半，军粮短缺，疲乏之极，形同乞丐。女首领误杀亲夫，羞惭不已，捶胸恸哭，当场拔剑抹了脖子。

一年后清军再次来袭，几番猛攻，山崖、陡坡、树丛、洞口到处丢下尸体。金戈箭镞划破峡谷的宁静，死神张开尖利的翅膀盘旋翱翔。后来，清军调来健锐营轮番攻击，血战半日终于攻下女儿寨，戳死伤兵，带走生者。出于报复，清军把所有俘虏的女子捆成一排钉死在溪口岩壁上，青绿河谷骤成阴鸷刑场，碧溪一片赤红，久不清净。当年有船工夜航至溪口时毛骨悚然，头皮发麻，手中的蒿杆与船下的石头摩擦出瘆人的叫声，盘旋的鹰隼逆风发出金属片折断似的哀嚎，黑魆魆的山岭间似乎有女子还在嘶声呐喊、挥刀劈杀的身影，山风将她们倒地的长发吹得野草般蓬乱……

那天黄昏，我跋涉到镇西的一处山巅，远望，一条石梁悬空而架，仿佛依山凿就的一座大石桥，犹如半天虹霞，蔚为奇观。此地有个仙人洞，人称烂柯洞。光绪《大宁县志》认为是“残棋烂柯”神话的原生地。北魏郦道元在《水经注》里写道：晋时樵夫王质，进山砍柴，见二童子石边围棋，他坐于一旁观看。一局未终，童子对他说你的斧柄烂了。王质一摸腰间果如其言，他回到村里才知已过数十年，所有人都不认识了。

宁厂镇带给我的恍如隔世的震撼，一点不亚于那位晋朝樵夫。夕阳下，徜徉在荒芜的半边街，峡风在耳边凌冽，似乎已失去自然气流的属性变成一个讲述者。几座早已歪斜的吊脚楼苦苦撑在粼粼河面上，投下破碎的身影。拖着余晖下的阴影，我再次回到盐厂废墟想看看那些盐锅老灶，尝尝宝源山流淌下来的汩汩盐泉，也努力辨识这股盐泉和先民的汗渍是如何交织在一起的。千转百回、揉碎吊脚楼身影的后溪河滔滔流淌，日夜作响，像是为这个最后的古镇吟唱一首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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