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入川：亘古男儿的蜀地情怀（上）

《入蜀记》

陆游像。

□许永强

1172年秋，陆游由南郑（今陕西汉中）抗金前线调任成都府路安抚使司参官。面对雨雾笼罩着的剑门关楼，想到自己怀才不遇，报国无门，写下了广泛传颂的名作《剑门道中遇微雨》：“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销魂。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在抑郁中自嘲，在沉痛中调侃自己。

陆 游（1125年-1210年），字务观，号放翁，山阴（今浙江绍兴）人。他既高寿（85岁）又是高产诗人，今存诗歌九千多首。从1170年到1178年，陆游在蜀任职夔州、蜀州、嘉州、荣州、成都、叙州等地，度过了他一生中的重要时期，留诗900余首。他的诗集以《剑南诗稿》命名，足见他对四川的深情与厚爱。

壹

入蜀赴任残年走巴峡

1169年，陆游被朝廷任为夔州（今重庆奉节县，当时属于四川管辖）通判。因“交结台谏，鼓唱是非，力说张浚用兵”而被免官闲居的陆游一心想远离朝廷的纷争，投靠同样主张抗金、主政四川的好友王炎。更主要的是为生活所累，已是5个孩子父亲的陆游长期闲居生活窘困，要负责一家老小的生活。

1170年初夏，陆游带着家眷沿运河坐船，由杭州经临安、常州、镇江，溯长江而上经武昌、荆州、巴东，一路游览名山名胜，一路访问故人好友，直到十月抵达夔州。陆游将半年沿途所闻、所见及所思，撰成《入蜀记》。

《入蜀记》是中国第一部长篇游记，也是游记文学的典范，“凡途中山川易险，风俗淳漓，及古今名胜战争之地，无不排日记录”。在《入蜀记》中，陆游见景写景，如写小孤山的秀丽“自数十里外望之，碧峰巉然孤起；上干云霄，已非它山可拟，愈近愈秀，冬夏晴雨，姿态万变，信造化之尤物也。”写下牢关的鬼斧神工“夹江千峰万嶂，有竞起者，有独拔者，有崩欲压者，有危欲坠者，有横裂者，有直圻者，有凸者，有窨者，有罅者，奇怪不可尽状。”陆游见景还抒发对历史的反思，表达自己的政治见解。如过奔牛闸看到闸水奔涌，声势壮观时，便想起刘宋时期沈怀明修筑垒壁抗击孔觊之事；游池州，陆游援引北宋灭南唐历史，就是由于“首克池州，然后能取芜湖、当涂，驻军采石，而浮桥成。则池州今实要地，不可不备也。”游常州，生一派沧桑兴亡之感：“又见梁文帝陵。文帝，武帝父也。亦有二辟邪尚存。其一为藤蔓所缠，若絷缚者。然陵已不可识矣！”游鄂州，由碑而引发对韩熙载的批评：“熙载大臣，不以覆亡为惧……夸诞妄谬，真可为后世发笑。然熙载死，李主犹恨不及相之。君臣之惑如此，虽欲久存，得乎？”

入蜀途中，陆游访故人，游览山水，关注当地的风土民情。比如从五月廿五日开始，连续几天被“招饮”，与朋友喝茶吃饭。六月十二日“谒喻子材郎中樗，子材来谢，以两夫荷轿，不持胡牀手自授谒云。知县右奉议郎吴澧来。”六月十四日一大早，“见知州右朝奉大夫李安国、通判右朝奉郎蒋谊、员外倅左朝散郎张坚。”陆游在路途之中，还细心观察当地风俗民情：“过合路，居人繁夥，卖鲊者尤众。道旁多军中牧马。运河水泛滥，高于近村地至数尺。两岸皆车出积水，妇女儿童竭作，亦或用牛。妇人足踏水车，手犹绩麻不置。”在公安，“县有五乡，然共不及二千户，地旷民寡如此。”在归州，他非常关心老百姓的生活，写到“州仓岁收秋夏二料，麦、

粟、秔米共五千余石，仅比吴中一下户耳。”

陆游在日记中还记录了鱼等动物。比如行舟中看见绿毛龟，“邑出绿毛龟，就船卖者，不可胜数”，之后陆游惊诧于“江中江豚十数出没，色或黑或黄，俄又有物长数尺，色正赤，类大蜈蚣，奋首逆水而上，激水高三二尺，殊可畏也。”此外，陆游看见了鲟鱼“重十余”，以及天鹅和鹄鸟，“又有水禽双浮江中，色白，类鹅而大，楚人谓之天鹅，飞骞绝高，有弋得者，味甚美，或曰即鹄也。”

进入四川，陆游见奔涌咆哮的江水，睹峡江风光雄奇险，触景生情吟出《瞿唐行》：“四月欲尽五月来，山中水涨河雄哉！浪花高飞暑路雪，滩石怒转晴天雷。千艘万舸不敢过，篙工舵师心胆破……”以神奇形象之笔，勾绘出瞿塘峡的惊险。宦游夔州，陆游登白帝楼感怀杜甫的穷困潦倒而赋《夜登白帝城楼怀少陵先生》：“拾遗白发有谁怜，零落诗歌遍两川。人立飞楼今已矣，浪翻孤月尚依然。升沉自古无穷事，愚智同归有限年。此意凄凉谁共语，夜阑鸥鹭起沙边。”表达诗人对杜甫的景仰之情与同情之念。

在任夔州通判时，陆游也有为官稻粱谋之叹：“万里西来为一饥，坐曹日日汗沾衣。”有知己难觅、乐事渺然之悲：“远游眼底故交少，晚岁人间乐事稀。”有壮志难酬的苦闷：“逆胡未灭时多事，却为无才得少安。”有对故园的思念：“此生漂泊何时已，家在山阴水际村。”

贰

凭吊古迹赋诗调侃讽刺

1172年春，陆游夔州任满，四川宣抚使王炎召其为权四川宣抚使司干办公事兼检法官。陆游离开夔州，取道梁山（今重庆梁平县）、邻水、岳池、果州（今四川南充）、阆中、广元、宁强，抵达南郑（今陕西汉中南郑区）。

一路上“桃花如烧”“莺穿驿树”，满眼春色。每至一处，陆游都赋诗抒怀。经梁山县作《畏虎》：“滑路滑如苔，涩路涩如梯，更堪都梁下，一雪三日泥，”感旅途之艰辛。经邻水县作《邻水延福寺早行》：“化蝶方酣枕，闻鸡又著鞭。”道其晓行夜宿，奔忙未已之状。在岳池感慨游宦之苦与农家安于耕作之乐：“农家农家乐复乐，不比市朝争夺恶。宦游所得真几何？我已三年废东作。”在广安，赋诗吊前贤，赞颂张才叔忠荩于王室，正直敢言，感慨知人不易，留美名与遭恶评都是后人议论：“春风匹马过孤城，欲吊先贤涕已倾。许国肺肝知激烈，照人眉宇尚峥嵘。中原成败宁非数，后世忠邪自有评。叹息知人真未易，流芳遗臭尽书生。”在果州樊亭、柳林酒家等地骑马踏步、喝酒赏花，写了《果州驿》《柳林酒家小楼》《临江仙·离果州作》《海棠歌》等诗歌，留下“到处风尘常扑面，岂惟京洛化人衣”“春光还与美人同”“碧鸡海棠天下绝，枝枝似染猩猩血”的感慨。在阆中赋诗《南池》有“二月莺花满阆中”之句。

在利州东边嘉川铺，适遇小雨把山间景物装点得非常迷人，陆游满怀喜悦，写了《嘉川铺遇小雨景物尤奇》：“一春客路厌风埃，小雨山行亦乐哉！危栈巧依青嶂出，飞花并下绿岩来。面前云气翔孤凤，脚底江声转疾雷。堪笑书生轻性命，每逢险处更徘徊。”诗中危栈、青嶂、飞花、绿岩、云气、江声色彩鲜明，景象万千，画面优美，无不引起诗人的欢乐和情趣。

在阆中到广元路上，陆游写了《鼓楼铺醉卧》：“书生迫饥寒，一饱轻三巴。三巴云未已，北首趋褒斜……稚子入旅梦，挽须劝还家。起坐不能寐，愁肠如转车。四方丈夫事，行矣勿咨嗟。”传递出诗人复杂的感受与思念故土的情怀。

最为感人的是陆游的报国壮志与抗击入侵者的决心。在利州所作的《登慧照寺小阁》倾吐壮志报国与抗击入侵者的激烈情怀：“少年富贵已悠悠，老大功名定有不……杀身有地初非惜，报国无时未免愁……”途经诸葛武侯当年驻军之地赋《筹笔驿》：“运筹陈迹故依然，想见旌旗驻道边。一等人间管城子，不堪谯叟作降笺。”陆游在诗中称誉诸葛亮功业的同时，谴责劝刘禅投降的谯周，寄托了收复被金人侵占的失地的政治信念。陆游壮志许国，光复失地的情愫令后人景仰。他在《老君洞》诗中，以调侃幽默的笔触，讽刺投降逃逸者的可悲：“丹凤楼头语未终，崎岖蜀道复相逢。太清宫阙俱煨烬，岂亦南来避贼锋？”诗题下注：“有石刻载唐明皇幸蜀见老君于此。”唐玄宗荒淫误国，酿成“安史之乱”，狼狈逃蜀，还编造鬼话，说什么在荒野山岩中见老君现身。陆游则借此对南宋君臣不敢抗金，一味逃避奔亡的行为予以嘲讽，可谓讽刺犀利，入木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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