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渡无人的境况 ———《全唐诗》笔记

陈占敏悔不盛年时，嫁与青楼家边塞诗、闺情诗成为唐诗之大宗，其中原因值得探究。唐代诗人的壮阔豪放和细腻委婉都已登峰造极，后人难以望其项背。在唐代边塞诗的先声中，崔国辅更值得重视的是他的闺情诗。唐代诗人由李白而下，大都写过闺情诗，可是比崔国辅写得更好的并不多见。

“悔不盛年时，嫁与青楼家。”（《古意》）闺中女子由怨生恨，恨极了会破罐子破摔吧，那却是被逼的无奈之举。“画眉犹未了，魏帝使人催。”（《魏宫词》）明白如话的诗句，书写的是得宠时的情景，可“妾有罗衣裳，秦王在时作。为舞春风多，秋来不堪著”（《怨词二首》），失宠时的落寞寂冷更加令人不堪。得宠只是一时，失宠却更为长久。思想起来，倒是那“城中轻薄子，知妾解秦筝”（《襄阳曲》）值得回忆；但谁知道那轻薄子会不会始乱之终弃之，让闺中的《子夜冬歌》更不堪卒听呢？“夜久频挑灯，霜寒剪刀冷。”这男人主宰的世界，留给女人的就是这长久的凄冷；繁管热弦，只是一时。

崔国辅的闺情诗篇篇都好，首首可诵。《丽人曲》“独有镜中人，由来自相许”，是寂寞中的自哀自怜；《小长干曲》“菱歌唱不彻，知在此塘中”，是小女子的天真无邪；《秦女卷衣》“夜夜玉窗里，与他卷衣裳”，是宫中女子倚门望幸而不得，聊寄哀怨；《王昭君》“何时得见汉朝使，为妾传书斩画师”，则是代昭君泄恨，代万千女子泄愤了。

对女子怀了深切情意的崔国辅，对朋友也是别情依依。他的送别诗《渭水西别李崙》，“不知呜咽水，何事向西流”，真情实意。“船行欲映洲，几度急摇手”（《今别离》）则写出了普遍的送别情景送别怅惘，不是一人一地的送别了。崔国辅《全唐诗》中收诗一卷，尽管他的闺情诗篇篇都好，但到底都是小诗。崔国辅不是大才，自然也没有大胸怀。诗人胸中要装下的是整个世界，世界自然不仅仅是女子，情感世界里当然也不只是闺情。《唐诗纪事》载，“子美献三赋，国辅、于休烈每称述焉。”看来，崔国辅的眼光还是有的。他只是没有像贺知章发现了李白那样，对杜甫的天才道出惊人之语。不过，“诗仙”是一见可知的，而“诗圣”却要由大诗小诗一首首一卷卷像筑山一样筑起，单单三赋还看不出来。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由于李白一叹，“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崔颢暴得大名。当然，崔颢的《黄鹤楼》写得就是好，“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的悠远空旷，“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的清丽凄美，“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的乡愁怅惘，确是千古绝唱。历来选本，都把这首诗当作七律收入，其实，它并不是工对严格的七律。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伟大的诗人李白就是不能被格律束缚的。他为此诗而慨叹，足见，诗，到底不是纯技术的。

据说崔颢本是“有文无行”的。唐代诗选家殷璠就说过，“颢少年为诗，属意浮艳，多陷轻薄”。绮靡浮艳，本齐梁文风，陈子昂有意变之，少年崔颢是无意中追随齐梁了吧。幸亏崔颢如殷璠所言“晚岁忽变常体，风骨凛然，一窥塞垣，说尽戎旅”，这才成就了一位杰出的诗人。“杀人辽水上，走马渔阳归。”（《古游侠呈军中诸将》）这里可不再有一丝浮艳之气了。崔颢一变，而上承魏晋之风，也如殷璠所道，他令鲍照、江淹相形有愧了。他写《江畔老人愁》，属七言长篇，代江畔老翁自述身世、离乱。虽然结末“感君相问为君说，说罢不觉令人悲”，也多凄切，但总是不能与杜甫的此类诗篇相比，崔颢到底没有像杜甫那样亲身遭受颠沛流离。诗人的个人经历，要不影响他的诗作也难。崔颢的七言长篇最好的是《邯郸宫人怨》。宫怨是唐代诗人大都涉及的题目，崔颢写来，也显得很顺手。“百堵涂椒接青琐，九华阁道连洞房。水晶簾箔云母扇，琉璃窗牖玳琩床。”皇宫内的奢华绮丽，不必亲见，有过文字的阅读，就可以写出，因为皇家的奢靡都是一样的。“恩情莫比陈皇后，宠爱全胜赵飞燕。瑶房侍寝世莫知，金屋更衣人不见。”可叹的是妃嫔们往往想不到她们最终的结局：“忆昨尚如春日花，悲今已作秋时草”，“非我今日独如此，古今歇薄皆共然”。无情最是帝王家，帝王家里为了争夺皇位，子弑父，弟杀兄，都属寻常，你又怎么能指望皇帝只会钟情你一个呢？

不幸的不仅仅是宫人，薄情的也不只是帝王。“利”字当头、人情浇薄的人世，真的值得那般留恋吗？崔颢《行经华阴》，也产生了怀疑，萌生了出世之意：“借问路旁名利客，无如此处学长生。”可惜也只是说说罢了。但《长干曲四首》中，崔颢“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又是怦然心动的人间情怀了。没有这样的人间情怀，崔颢是无论如此也写不出《黄鹤楼》来的，“黄鹤一去不复返”的此楼，筑在“此岸”，又在“彼岸”。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刘长卿“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逢雪宿芙蓉山主人》），似有千钧笔力，境界全出。稍后于他的权德舆，赞誉他的五言诗为“五言长城”，由这首五言绝句看来，倒也当得。他的《送河南元判官赴河南句当苗税充百官俸钱》，写“山东征战苦，几处有人烟”，也是一以当十的佳句。他的《过李将军南郑林园观妓》，代妓言“小妇秦家女，将军天上人”，是说好话甜人了，无甚可取。他的送人诗很多，大都一般，但《送人游越》“西陵待潮处，落日满扁舟”，却令人刮目相看，其阔大浑茫，绝非寻常。刘长卿诗作很多，在他的十卷诗文集中编为九卷，《全唐诗》编五卷。把他的诗一一读下来，“风雪夜归人”的感觉越来越淡，会觉得权德舆的评价未免过高了。倒是高仲武评得更为中肯：“诗体虽不新奇，甚能炼饰，大抵十首以上，语言稍同，于落句尤甚，此其思锐才窄也。”高仲武者，一说是高适。如果真的是诗人高适，他的评价是深得作诗之法的。诗思到底不能全凭锐气取胜，还需要壮阔的才华。权德舆不是诗人，是高官，高官谈诗，不大可信，只要他不是真的诗人。其实与那“五言长城”之说相反，刘长卿的七言诗倒是可圈可点。《家园瓜熟是故萧相公遗瓜种悽然感旧赋此诗》，“谁能更向青门外，秋草茫茫觅故侯”的怀旧，《重送裴郎中贬吉州》，“同作逐臣君更远，青山万里一孤舟”的怀远，《寻盛禅师蘭若》，“山僧独在山中老，唯有寒松见少年”的人生感，《酬李穆见寄》，“欲扫柴门迎远客，青苔黄叶满贫家”的苍凉，都是能够深深打动人心的。刘长卿无疑也是多情善感的人，在他那里，见瓜熟而能感到故人遗下的瓜种，见老僧便能想到青春年少，送友人便激起同病相怜之感，迎客人即能想到贫寒人家的荒凉，刘长卿到底不失诗人的本质。要知道他也是做官的人，而且为官很有才干。还是那位高仲武曾言：“长卿员外有吏干，刚而犯上，两度迁谪，皆自取之。”刚而犯上的官员诗人，才会眼睛向下，看到荒贫民间，产生悲悯情感。有此一点，刘长卿就不愧为一个好诗人了。他的诗才不够，那是上天赋予不足，不能怪他。刘长卿真的是多情善感的。“怜君一见一悲歌，岁岁无如老去何。”（《赠崔九载华》）“江春不肯留归客，草色青青送马蹄。”（《送李判官之润州行营》）都不是一般送别赠人诗不动情感的套话俗话。“月明江路闻猿断，花暗山城见吏稀。”（《送柳使君赴袁州》）更是凄清透骨。他《岁日见新历因寄都官裴郎中》，“愁占蓍草终难决，病对椒花倍自怜”，自是病中孤凄，自怜自哀，无以聊对了。诗人患病，更会多一些痛苦，不只是肉体上的，而且是精神上的，且难以对常人道。刘长卿《长沙过贾谊宅》，“秋草独寻人去后，寒林空见日斜时。汉文有道恩犹薄，湘水无情吊岂知。”有惆怅，有愁怨，也有绵里藏针的批判。怀才不遇命运淹蹇的贾谊，引起了后世太多诗人同病相怜的凭吊，凭吊一过，不幸的命运同样降临至痴执的诗人头上，世世代代，不会有丝毫改变。刘长卿《双峰下哭故人李宥》，“图书经乱知何在，妻子因贫失所从”，为故人放声一哭，哭故人，也是哭他自己。诗人的诗里，总会有他自己在。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刘长卿的好朋友韦应物“性高洁，所在焚香扫地而坐”。与韦应物交游的只是刘长卿、诗僧皎然等数人，往来酬唱，雅然而集。韦应物的诗“闲澹简远，人比之陶潜，称陶韦云”。

陶渊明是不可学的，多少人向往世外桃源，可又丢不下世俗利禄，陶渊明的境界，只是想想而已，他的诗也只能成为孤体。韦应物有《与友生野饮效陶体》，故意效仿陶渊明，“且遂一欢笑，焉知贱与贫”，那是偶尔野饮，兴之所至了。他不与友人野饮时《效陶彭泽》，“掇英泛浊醪，日入会田家。尽醉茅檐下，一生岂在多。”田家生活有似，他还是与陶渊明有了区别。陶渊明归隐田园，躬耕田亩，他自己就是田园的一部分；而别人不是，别人是把田园当作对象，诗人是置身于外的。韦应物也是这样。尽管他《寄冯著》“春雷起萌蛰，土壤日已疏”，“披衣出茅屋，盥漱临清渠”，更有明显的陶风了，他依然不是那个自耕自足的农夫诗人。

韦应物对陶渊明的羡慕是真心的，可是他仍然不能毅然决然丢下官场俗务，他只能在诗中慨叹不已：“自叹犹为折腰吏，可怜骢马路傍行。”（《赠王侍御》）皇权之下，不必折腰的只有皇帝一人，大小官员自己的尊严被践踏，他反过来又践踏别人的尊严，他对别人折腰了，他又要求人家对他折腰，折腰而复折腰，到最后便是下跪了。多少人习焉不察，连膝盖跪痛的那点感觉都没有，灵魂又怎么会疼痛呢？韦应物是有这种疼痛的，至少，他是在诗里把这种疼痛写出了。等到他“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寄李儋元锡》），他已是矛盾重重，纠结难断了。

大历十四年，韦应物自鄠县令除栎阳令，他以疾辞不就，一度实现过他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想望。不过，他后来还是出来做官了，两度为官滁州。他因此留下了他的绝句名篇《滁州西涧》：“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诗的孤绝幽凄，当是韦应物滁州任上的心境写照吧，他的官做得大约并不得意。

韦应物也是未能名重当时的诗人。晚于他的白居易曾在《与元九书》中称道：“近岁韦苏州歌行，才丽之外，颇近兴讽；其五言诗，又高雅闲淡，自成一家之体，今之秉笔者谁能及之？然当苏州在时，人亦未甚爱重，必待身后，人始贵之。”白居易所言韦应物的不为时重，并非文学史上的个例。白居易给元稹写这封信时，他正“俟罪浔阳”。“浔阳腊月，江风苦寒，岁暮鲜欢，夜长少睡”，此情此境，援笔以书，白居易对韦应物的评价由苦寒中发出，自能深中肯綮。野渡无人，任舟自横，那是一幅旷达的景象，还是一种孤凉的境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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