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靖华和西北联大“解聘教授”事件

1934年曹靖华摄于北平　　□杨建民

　　一

　　1938年春。

　　城固小西关外的西北联大法商学院的课堂上，一位身材不高，四十岁左右的浓眉大眼的教授正在讲授文艺理论课。他操一口流利的俄语，偶尔露出的几句汉语使人听出河南腔的尾音。他叫曹联亚，是文学院教授，在法商学院兼授俄语。

　　曹联亚就是著名的俄文翻译家曹靖华。此时的他，已通过鲁迅先生之手出版了译作《铁流》。这是苏联著名作家绥拉菲莫维奇的作品，它以十月革命初期从库班叛乱白军中突围出的一支小小达曼游击队与红军主力会师的行军史为题材。这部书的有名，还在于参加中国长征的人，很少没有读过这本书的。

　　曹靖华曾长时间生活在苏联，他先后在莫斯科中山大学、列宁格勒东方学院等校任教；在苏联期间，为鲁迅先生搜寻了许多苏联的木刻原作。他还最早帮助人将鲁迅的《阿Q正传》翻译成俄文，使俄罗斯人接触到了中国的现代文学。1933年，曹靖华由苏联回国，一时几乎连饭碗都找不到。正好此时历史学家范文澜先生接任北平大学女子文理学院院长，便邀曹前去教书。为了便当起见，不再用“靖华”这个众人周知的名字，重用旧名“联亚”。西北联大期间，这个名字依然沿用。

　　曹靖华到汉中城固后，住在上察院一带。教书之外，他还积极参加进步师生组织的各种活动。曹靖华抵汉中城固没多长时间，便收到一份电报，让他立即赶赴武汉。他到武汉后，没有想到是周恩来要见他。据曹靖华后来回忆：“他（周恩来）满面笑容，精神振奋，一见面就抛开了一切寒暄，单刀直入地说：‘国共又合作了……现在需要翻译人员，你是北伐时期老翻译人员，大家都同意你来。你必须把一切工作放下，到武汉来吧。\’

　　我答：‘服从党的调派，决定到武汉来。不过，我不能不辞而别，得有始有终。回汉中把原工作安排一下，然后立即前来。\’

　　总理同意了，‘赶快回去，安排好就来。\’”

　　但是，曹靖华由武汉回到汉中城固后，便立即被卷入到反对国民党对西北联大的破坏斗争中去了。

　　二

　　曹靖华所在的西北联大法商学院，前身是北平大学的法商学院。该学院曾云集了如李达、张友渔、许德珩、侯外庐等一批著名学者教授，他们在教学中形成了民主、进步的传统。近代史上著名的“一二·九”运动，该学院的学生为主要骨干。来汉中城固后，许多教授虽由于战乱阻隔，未及抵陕，但学院中的进步传统和风气依然带进了西北联大。

　　在教学中，许多教授依据历史唯物主义原理，提倡新的社会科学方法论，有的直接开设“苏联政治经济学”。曹靖华讲授“进步文艺理论”，这些引起了当局的极大不满。

　　刚到城固时，法商学院聘请当时的历史系主任（鲁迅的老友）许寿裳为院长，但引起一些人的挑衅，许寿裳愤而辞职。该职便落到国民党右派人士之手。由于进步教授们的授课内容，该校头目甚至当时的教育部都极为不满，1938年底，教育部下令禁止商学院学生学习俄文。同时要求解聘法商学院俄文课及其他课教授章友江、彭迪先、沈志远等一批进步教师；被解聘教授中，曹靖华在劫难逃。

　　当时，法商学院推举曹靖华、彭迪先二位年轻教授为代表，由城固小西关外的法商学院到“西北联大”校本部（城固黉学巷贡院旧址），质问主管校务的胡姓常务委员。胡委员根据上面规定的“罪状”，说他们是“反动教授”，曹靖华大怒，厉声反驳：

　　“北伐战争时代，共产党第三国际驻中国的代表团团长是鲍罗廷，军事代表是加伦将军。当时我是加伦将军的翻译，如果你说我是反动教授，那么你是如何看待国民革命和北伐战争？如何看待中山先生？又如何看待共产党第三国际的代表团？你是最高学府的领导，又是国民党陕西省党部的委员，怎么一点常识也没有？”

　　胡委员被质问得脸色发青，招架无力，只是说：“解聘教授是照上级命令办事，学校有权这样办。”另一年轻教授彭迪先拍案怒斥：

　　“你说的是什么权？是不遵守聘约，不讲信义，迫害老师，不让学生上课，搞垮学校的‘权\’；是你们这一伙不讲民主，摧残教育的胡作非为。你这个人还到法国去留过什么学，你懂得教育不？还有点正义感没有？”

　　两位教授穷追不舍，唇枪舌剑，弄得胡委员狼狈不堪。跟前的几位学校头目也不出来调解，使胡连个下台的梯子也没有。

　　对于国民党教育部随意解聘教授的行径，师生们除向学校当局请愿抗议外，还联合签名写抗议信，在学校公开张贴，并将原文石印，以快邮代电方式，发往各大专院校请求声援。教育部长陈立夫不得不派教育部次长顾某前来“整顿”。这次顾次长来汉中之后，师生们决定围绕反对解聘教授的主题，向顾请愿。

　　1939年元月12日，浩浩荡荡的请愿队伍来到顾次长驻地的城固县立小学。师生们有秩序地整队进入教室，请顾次长“莅临训话”。几位学生代表首先做了入情入理的发言，教授的发言以曹靖华为首，他说：“张北海（许寿裳之后插入的法商学院院长）带着打手当院长，党团学生持枪上课，世界教育史上有这样的事吗？”顾次长刚到城固时，张北海曾当面给曹靖华扣上在学生中“宣传与三民主义不相容的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帽子，但此时，他一言不发，并不对解聘教授一事做出解释。

　　这次反解聘斗争进行了很长时间，教育部采取了种种措施仍不能制服进步师生，便会同国民党汉中地方当局逮捕了数名学生，后经过各方努力，当局被迫释放了学生。但1939年暑假，包括曹靖华在内的十多位进步教授，还是被迫先后离开了“西北联大”。据曹靖华自己的文章讲，他是1940年初离开城固的。

　　后来在谈到当时解聘教授一事时，他说：“他们想解决的并不是那几个人的问题，而是反对马列主义，要取消进步力量，取消整个北平大学。起因于‘一二·九\’学生运动……”

　　“在学校迁到陕南后，一则地处偏僻，二则党的力量在西安，鞭长莫及。可以说完全进入了他们的掌心。学校的反动势力与汉中警备司令祝绍周（祝的全衔是鄂陕边区警备司令）互相勾结，对‘西北联大\’便可以为所欲为，进行大刀阔斧地宰割了。”

　　三

　　离开城固的曹靖华处境十分艰难。武汉失守，他不可能再遵约前往，便带着家人向重庆进发。路途中，一家人常常夜宿在荒山茅舍之中，有时找不到住处，就蜷在农民家的猪圈里过夜。经过种种艰难，曹靖华终于赶到重庆，到了他日夜向往的“家”。

　　曹靖华一到重庆，就找到了先期到此的周恩来、董必武。周恩来不等曹靖华开口，便热情地说：“你们被解聘了，经过不用谈了……你们反对他，他就解聘你，这是早料到的事。因为政权在他们手里……中苏文化协会，现在是新改组的，你是改组后的该会理事，是我们提名的。你对苏联情况熟悉，又会俄语，那里的工作正需要你。”就这样，曹靖华才算安顿下来，在重庆中苏文化协会工作。

　　在城固期间，曹靖华在教学之余，他翻译了苏联著名作家肖洛霍夫的几个短篇小说。

　　肖洛霍夫以《静静的顿河》和《被开垦的处女地》而著名。在这两部作品之前，肖洛霍夫曾在1926年出版了一个短篇小说集《顿河流域的故事》。曹靖华在此时期翻译的几个短篇小说就是从这个集子中遴选出的。其中短篇小说《死敌》文末注“1938，12，14，译于城固”；《小无赖》文末注明“1938，12，25，译于城固上察院”；《牧童》文末署“1939，1，2，译于城固”；另一篇《共和国的革命军事委员会主席》虽未注明译地，但根据情况推断，它也应当译于城固才是。

　　1949年后，曹靖华担任了北京大学俄语系教授、主任之职，是一、二、三届全国人大代表，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

　　虽然曹靖华在汉中城固只呆了近两年时间，但是他对自己在“西北联大”的这段时间的活动，却十分留恋。1982年，一位“西北联大”的老学生为搜集当时的斗争史料，先后多次访问了曹靖华。当时曹靖华年近九旬，长期卧床，但当该学生问起“西北联大”的情况，他便兴致骤起，说自己1980年去西安参加纪念鲁迅的活动时，还专门到西安城隍庙后街“西北联大”的前身西安临时大学旧址看了一下，对在陕南汉中城固的情况，他记得非常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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