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林山洞甲天下

丰子恺漫画《警报中》

新安旅行团开展岩洞教育写下的“敌人在轰炸我们在上课”———《中国西部抗战遗址调查与保护利用》。

□黄伟林文/供图

我曾经听过著名武侠小说家梁羽生的一次演讲，抗战时期他在桂林读中学，每逢跑警报必到七星岩。桂林无处不山，无山不洞。城中心独秀峰有读书岩，城东普陀山有七星岩、月牙山有龙隐岩、穿山有穿岩，城西隐山有隐山六洞，城南雉山有雉山岩、南溪山有白龙洞，城北叠彩山有风洞、宝积山有铁佛岩、虞山有韶音洞。这些都是桂林的名山名岩，不著名的山洞更多。

1935年，桂林曾举办过一个全国性的工程师学会年会。该年会由6个学术团体联合举行。当时的广西省政府通知学会，整备大规模招待，游览参观皆得便利。此举吸引了不少人参加。摄影爱好者邵雨湘参加了此次活动，并撰写了长文《粤桂纪游》，发表在次年《旅行杂志》上。

邵雨湘这篇文章，内容丰富，文章中有一句话颇引起我注意，这句话是：“世称桂林山水甲天下，乌知桂林岩洞之奇，更甲天下也。”

“桂林岩洞甲天下”的说法，应该古已有之，但1935年这个时间，由邵雨湘说出来，另有一番意义。因为两年以后，卢沟桥事变发生，中国大片土地沦陷，到1938年，广州、武汉相继沦陷，长沙亦处于战火之中，桂林遂成为西南大后方的桥头堡，中国抗战的前沿城市，文化人云集的文化城。

邵雨湘所谓“桂林岩洞甲天下”，其关注点在桂林岩洞之奇，指的是桂林岩洞中的钟乳石之美。然而，当桂林成为抗战前沿城市的时候，“桂林岩洞甲天下”的说法，会被解读出新的意味。丰子恺是较早来到桂林的文化人，1938年6月30日，他在《桂林初面》一文中专门谈到了桂林岩洞：

桂林的空防已经办得很周到，为任何别的都市所不及。他们城外四周是奇形的石山，山下有广大的洞———天然防空壕。桂林当局办得很周密。他们估计各山洞的容量，调查各街巷住民人口数，依照路远近，指定空袭时某街巷的住民避入某山洞。画了地图，到处张贴，使住民各自认明自己所属的山洞，空袭时可有藏身之地。假使人人遵行的话，敌机来时，桂林的全体市民都安居在山洞中。无论他们丢了几百个重磅炸弹，也只能破坏我们几间旧房子，不得毁伤中国人的一根汗毛。我所住的地方，指定的避难所为老人洞。我来桂林已六天。天气炎热，人事烦忙，敌机不来，还没有游山洞的机会。下次敌机来时，我可到老人洞去游玩一下。

1938年10月以后，大批文化人从广州和武汉撤出，涌入桂林。这是文化人涌入桂林的第一个高峰。丰子恺没有说桂林岩洞甲天下，而是说桂林岩洞是天然防空壕。的确，能够防空袭，这是桂林岩洞在抗战时期的特殊价值，也是后来许多文化人愿意在桂林居住的一个重要原因。

夏衍是1938年11月7日从广州抵达桂林的，到桂林后，他曾先后去过长沙和香港，1939年1月12日又重返桂林。一去一回之间，夏衍的眼里：

桂林完全换了一个面貌：全市三分之一的民房，是被炸毁烧毁了，这个以山水秀丽出名的都市随处都是瓦砾、焦炭、炸弹坑、散乱的电话线，烤干枯了的街道树，和一种从这些断瓦残垣死树中间散发出来的异样肃杀的空气，桂林受了重大的伤，最少也有三分之一的最繁盛的市区已经化成焦土了。

但是，夏衍发现桂林的市民没有太多的惊慌失措，除了当地政府举措得当之外，夏衍发现桂林的情况有些特殊：

天晴的日子，警报差不多是不会少的，所以八点以后，妇孺老弱，便及早地挑了和背了他们仅有的家财，预先到城外的岩洞去躲避，他们知道警报有时候会延长到下午，所以从必要产生了发明，有些人前面挑着铺盖，后面挑着简单的锅灶，一面赶路，一面灶里的炭在燃烧，锅里的饭在喷汽。走到安全的岩洞里面，一家可以从容地吃午饭了。这是别的都市所不能想象的情景，这也是别的都市的市民所不能这样泰然承受的事情。

这是夏衍于1939年1月25日在桂林写下的文字，文章表明，由于桂林岩洞多，为市民躲警报提供了天然的条件。

1939年7月31日，艾芜写有《桂林遭炸记》一文，文中说：

在二十多天前，我们就搬到乡下来了。出屋外不远，就是城里人来躲敌机的山洞。洞大，光线好，空气也还充足，至少可以容纳千把人，但我们还是嫌它太拥挤一点，便另走到一个较小的只容几十个人的地方。桂林山峦的好处，便是岩洞到处都是。前人称桂林山水甲天下，现在应该赞为防空洞甲天下了。

的确，正是因为桂林防空洞甲天下，桂林才能给予来自全国各地流亡者以安全感，而桂林的防空洞，并非人造，而是天然。

丰子恺称岩洞是天然的防空壕，夏衍笔下，岩洞成了避难所和餐厅，然而，桂林岩洞的功能还不止于此。

1938年11月30日，日机出动三批51架飞机袭击桂林。教育家陶行知当时正在桂林，在雉山岩躲避空袭的时候，萌生了开展岩洞教育的想法。1938年12月8日，陶行知在《广西日报》发表《岩洞教育的建议》一文，文章开头第一句：“桂林山洞甲天下，这些山洞不但是天然的防空壕，而且是天然的民众校舍。”陶行知认为：“桂林本地及外省来的知识分子估计有一万人，可以动员一二千人从事普及教育，以为老百姓服务。受伤医好了之官兵，可以选拔英勇优秀者演讲抗战故事。”陶行知提出了具体的办法：

第一个大山洞为一战时民众学校，其包含之每一个小山洞为一课室，山洞内外应有教育意义之布置及处理。

依据山洞数，组织教育团，每一个大山洞应有一个普及教育团负责，每一个小山洞由该团酌量组织分团负责。

陶行知的岩洞教育虽然是战时教育的一大创举，但确实暗合了桂林岩洞的一个特殊功能。本文开篇提到独秀峰读书岩，那是南朝时期桂林太守颜延之读书的地方。事实上，桂林被称为读书岩的岩洞并不止于颜延之读书岩，还有阳朔的曹邺读书岩。因为岩洞冬暖夏凉的特点，古代桂林文人有岩洞读书的传统。陶行知的建议不过是将桂林古代文人的个人行为扩展为社会行为。当然，由于时代的差异，桂林岩洞读书的内容也有了根本性的变化，如果说桂林古代文人的岩洞读书读的是四书五经、经史子集，那么，抗战时期，陶行知为桂林岩洞教育设定了特定的内容，他认为，第一阶段岩洞教育内容应该包括：军事政治报告、抗战故事、空袭常识、教唱歌、科学常识、民权初步及集团生活、文字训练、演戏。

陶行知的建议很快得到了广西政府的采纳和实施。1939年2月28日的《新华日报》发表童常的《在桂林的岩洞》一文，文章称：“广西教育所根据陶行知先生的‘岩洞教育’的建议，组织了‘广西战时民众教育指导委员会’，并征求和组织了‘岩洞教育服务团’在各岩洞进行战时教育工作。”这篇文章给我们描绘了当时岩洞教育的场景：

今天，洞（七星岩）外的墙上和岩石上，夺目地向大家显耀着：“岩洞就是学校”“警报是我们的上课钟！”洞口挂着最近的报纸，地上也干净得像是刚下过雨似的，做小买卖的，排列在路的左旁，他们也不叫嚣了。

在路的右旁，几十张精制的画片展览着，上面惊心触目地标着兽敌的“烧”“杀”“奸”“掠”和我们抗敌力量的画片，一个矮小得不使人注意的小兵生气勃勃地用一根竹棒指画着，解释着。

听到那脆嫩的嗓音，他讲着岩洞里的整洁和秩序，最后他说：“敌人天天来轰炸，弄得我们吃饭睡觉都不得安生，但是我们不能让这些时间白白浪费，我们要把岩洞变成学校，利用这些时间来求知识。这是我们自己的事，我们要同心协力维持秩序，保持整洁，请诸位伯伯叔叔姑姑妈妈们帮助我们做……”

……

在洞旁的高坡上树着一幅两丈见方的中国大地图，两个红的大箭头表明敌人进攻西南和西北的企图。

……

一群小朋友在洞口的亮光下围聚着，中间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她主办了小小的岩洞图书馆，她的书包里装满了抗战的连环图画和故事书。

有一篇有关桂林岩洞教育的报道相当翔实，那是小说家谷斯范写的，我最初是从黄相宜女士的博士论文知道这篇报道的，标题是《岩洞里的教育》，刊登于《大风》1939年77期，文章写道：

因为这几天敌机狂炸的结果，在桂林，上午学校不开课，图书馆也停止借书，可是文化活动却在另外一个地方开始了。……我们的学校在岩洞里！我们的图书馆在岩洞里！敌人蓄意要毁灭我们的文化，但我们却要在飞机大炮的威胁下建立新的文化。

当时广西政府对桂林的岩洞教育有精确的安排，根据谷斯范的报道：

桂林有十八个大岩洞：看牛岩、教化岩、木龙小洞、对化崖、老人山、郭家后岩、骝马山、九岗观、岑公崖、还珠洞、七星岩、七星后岩、龙隐岩、老君洞、象鼻山、福水岩、牯牛山、白龙洞。那些岩洞，现在都变成战时民众学校，如南京迁来的汉民中学，无锡迁来的江苏教育学院，此外从上海迁来的中华职业教育社等校的师生，和隶属于军事委员会的几个宣传突击队———新安旅行团，孩子剧团，电影放映队等担任教师。

这些岩洞我熟悉的有木龙洞、还珠洞、七星岩、七星后岩、龙隐岩、老君洞、白龙洞、象鼻山，其他大都不了解。2018年，桂林石刻专家谭发胜先生带我考察抗战石刻，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谭发胜先生曾告诉我鹦鹉山北面有看牛岩和教化岩。如今，诸如还珠洞、七星岩、龙隐岩、象鼻山皆是旅游景点，但其他抗战时期曾经有过轰轰烈烈的教育活动的岩洞多处于荒弃状态。这既是自然景观的浪费，也是文化资源的流失。我推测，抗战时期，桂林纳入岩洞教育范围的岩洞应该不止于上述18个岩洞。鉴于桂林在抗战时期的重要地位以及岩洞教育在中国抗战文化的特殊地位，桂林文旅部门有必要对抗战时期做过防空壕和战时民众学校的岩洞做一个调查统计，在自然生态保护的前提下，充分挖掘这些岩洞的抗战文化内涵，对这些战时民众教育的特殊空间进行科学合理的文化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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