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间的平常事

■前言：

《漓江边》是“首届广西文化名家”系列出版的一本书。作者沈伟东生于浙江，长于陕西，后又到桂林工作。书分为两个部分：漓江边和在北方，“漓江边”这部分写的是桂林以及周边地区的风土人情、街巷状物。沈伟东将视角对准生活在此山水间的人，写六合路、古东、訾洲、七星路……这些人和事，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但在他质朴却充满人情味的文字下有了一种新的解读。

拔罐

有几年，我每天到江里游泳，沾染寒气，开春就身体困倦，于是常到六合圩拔火罐。山崖下一棵树下，设拔罐摊子的草医姓王，贺州人，大脸庞晒得黝黑发亮，五短身材，相貌狰狞，穿一件破旧的黄军装。凌乱的头发上沾着草梗，眼睛陷进鼓出来的眉骨里，亮光微露，显得有点儿精明的犀利。我坐到小木凳上，儿子看摊上摆着的草药问东问西，我这边已经脱了上衣光着膀子。老王用一根铁丝挑着一团棉花沾上酒精点燃，大小不等的竹罐被酒精烧成真空，一个个压在我肩背上，皮肤收紧，肌肉紫胀，疼痛如波浪般一阵阵袭来。竹罐粘满肩背，这个时候，儿子看看我，说我活像一只背上长角的剑龙。

拔罐使用的罐子也有角罐，老王的角罐是自己用水牛角做的。用的多了，油黑发亮。走罐，王草医用角罐。走、闪、摇、按、提，一气呵成。我在一个闷热的圩日看到过王草医手指翻飞，闪转腾挪的技法。挑着一大担子菖蒲艾叶的中年农妇在日头下晒久了，热气蒸腾中，倒地休克。王草医被喊了过去。他让旁边的人帮扶着让农妇趴在艾叶堆上，用牛角罐点火在脖颈上走罐。不一会儿，农妇的脖颈出现一道青黑。老王又在农妇的小腿外侧走罐，小腿外侧由鲜红色渐渐变成暗红色。老王拿出一把三棱针，在火上燎燎消了毒，又用酒精擦擦，在农妇的膝盖窝里刺了两针，放出一滴黑血。几分钟后，农妇醒转过来。老王问她是不是天不亮就起来割艾叶菖蒲，暑湿交加中了痧气。农妇说前几天忙农活，当天赶着在端午前割些菖蒲艾叶挑到圩里来卖，没有想到中了痧，头一晕就倒下了。老王问，菖蒲艾叶能卖多少钱，农妇说百来块钱，分成小把卖钱还多点儿。老王拿来一小瓶药水给农妇，和她商量：她的痧气重，得回家躺躺，她是不是愿意把这担子菖蒲艾叶六十元批给他。农妇想了想，同意了。

老王继续给我走罐，说我在他那里拔了几次罐，痧痕逐渐淡下来。他和我随意聊几句：可以停一段时间再拔，拔罐拔多了也消耗气血。他把我背上的罐子一个个起下来，按摩罐子拔过的地方。他的按摩手法粗犷，直接用短粗的手指头搓摩穴位。拔罐后的紧绷，在按摩中骤然放松的感觉如长路跋涉后在香樟树下饮一杯酽茶，凉风习习，有不知今昔何夕之感。老王聊着天，一边去翻晒翻晒买下的那堆菖蒲和艾叶。我问他怎么卖这菖蒲艾叶，他忙里偷闲吸一口烟说，哪里有空卖！等晒干吧。

拔罐，我光着膀子坐在小凳子上要静坐十几二十分钟。拔好罐按摩好，付账，八块钱。

阳光懒洋洋地落在山崖上，溪水里的鸭子欢快地游来游去。

过了几天，天热起来，我去逛拔罐摊，看到老王在卖泡浴用的草药：草药打成了细碎的粉末，用红塑料袋包成小包，在红纸上写着毛笔字做广告：“泡澡浴足，清热解毒，祛湿除疹，三元一包，三包能见效，十包保安康。”我一闻，艾叶菖蒲的清苦味扑面而来。

擦地板

每天早上我晨起后的第一件事情是擦地板。先用擦地毛巾粗粗擦一遍，顺便整理房间，再把毛巾浸水洗净拧干，仔细地擦地板的每一个角落，楼梯、阁楼都擦遍。地板被擦出光亮的色泽，光脚踩在上面很舒服。时间长了，地板擦出一层光润的油亮———每天清晨擦好地板，坐在干净的地板上，像坐在荡漾着碧波的海水里，内心安详。

如果每天这样擦，擦地板好像也算不上多重的活儿，半个小时也就擦好了。

擦地板过程中，对房间的陈设会有一些想法。最适宜居住的我觉得是简约朴素的房间，繁复的陈设，有时让人心浮气躁。对器物的清洁、使用，会让物变得更美。比如一座老房子，越住越有安顿身心的感觉；一个老城，越老越有自己独特的魅力，不同于其他城市的格调和气息。

二十多年前，我走过新疆库车。在“龟兹古渡”租一挂驴车走在高大杨树里的乡道上，一路走进老城。黄土路上移动着天空白云的身影，杨树拍打着干燥的声音。这座类似中亚古城的小城出现在晃动的驴车里。城市的天际线，就是这个小城的独特剪影。土墙灰石，留着先民的遗泽，或许那墙脚的蚂蚁都在这里生息了几百上千代，这里散发的孜然洋葱羊肉的味道，烤包子的焦香，烈日晒在驴子身的煳味，驴子在墙脚撒出一泡气味浊重的尿的印迹，形成独特的库车老城的气息。

在老城的旧货摊上，从一个戴白花帽的维族老人那里，我花八十块钱买到一个锈迹斑斑的老铜壶。厚实的铜壶坯沉甸甸的，中亚风格的植物花纹，古老模糊的中亚文字，隐藏在黝黑的有些磨损的壶壁上。这壶或许在沙漠黄尘里埋藏了很多年。初买来这个壶，我把它随意丢在窗台上，偶尔应时令插一两枝初绽的花。后来，我无事时常用旧毛巾擦拭这个老壶，几年下来，老壶擦去了污垢，逐渐显现出古铜柔和的亮光。又用了一两年时间擦老壶的内壁，直擦得油光水滑，泛出铜器沉着纯净的质地。有一回，一位西北的长者来访，我用这铜壶泡茶给他。他吃惊地摩挲着这壶，问了出处。沉吟良久，他说，从模糊的铭文上看，这是萨珊王朝的东西，流落在丝绸古道上。这个萨珊王朝，是波斯古国，公元三世纪时灭掉安息王朝而建立，经历四个世纪，直到我们的唐朝前期。算起来，匠人打造这把壶，至少是在1400年以前。如果这壶是真的，就是丝路上重要的文物。壶经过我的经年累月的擦拭，长者一时无法判断这古董的真伪：“这宝贝，让你擦成随意使用的日常器具了。”

我并不觉得可惜。这古物，经过我的手把玩，如盘一块玉，日日摩挲，把我自己的心性摩挲进去，盘出带有我的气息的包浆，它才是“我的”。与我相关的物件，能融入我的生活，成为我的生活的一部分。这与值多少钱没有关系。

家居亦是如此。我每天清晨跪着擦地板，有时有汗水滴在地板上，木地板的纹路变得清晰，每天生活的肌理也变得简单而清晰。此时，家人还在安眠，我可以听到窗外生长的植物渐次苏醒。

摘自《漓江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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