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朱希颜正名

▲朱希颜泛舟过龙隐洞小酌题诗并序

▲吴宗旦朱希颜水月洞题记

朱希颜跋刻石曼卿等十六人饯别题名

□秦冬发文/摄

朱希颜于南宋绍熙间先后任广西运判、广西经略安抚使兼知静江府，他的名字有三种写法：朱希颜、朱晞颜、朱睎颜。其中，朱晞颜最受欢迎，曝光率最高，绝大部分石刻书籍与文献资料均写作朱晞颜。其实，这是一个天大的误会。

石刻调查

朱希颜在桂林共留下16件摩崖石刻，兹依时间先后胪陈如下：

1.跋刻龙图梅公瘴说：刻于绍熙元年(1190)中秋日，署名完好，写作朱睎颜；

2.与吴宗旦游水月洞题记：刻于绍熙元年九月，署名完好，写作朱晞颜；

3.与曾天若吕祖平等游龙隐洞题诗并序：刻于绍熙元年十月，署名完好，写作朱希颜；

4.水月洞刻南歌子词并序：刻于绍熙五年清明后二日，碑面模糊，依据拓片可辨署名，写作朱希颜；

5.携家游龙隐洞题诗并序：刻于绍熙五年重午后两日，署名完好，写作朱希颜；

6.携家游韶音洞题诗并序：刻于绍熙五年重午后二十日，石刻已毁，拓片可见朱睎颜；

7.携家访叠彩岩题诗并序：刻于绍熙五年重午后二十日，石刻被遮挡(按，现已清理出来)，拓片可见朱睎颜；

8.携家游还珠洞题诗并序：刻于绍熙五年重午后廿日，署名被凿毁，从残存笔迹可判断写作朱睎颜；

9.龙隐岩与胡长卿刘褒千叶白梅诗唱和：刻于绍熙五年长至后五日，署名完好，写作朱希颜；

10.还珠洞题诗并序：刻于绍熙五年□□前八日，碑面破损，署名脱落，写法不详；

11.龙隐岩跋刻石曼卿等十六人饯别题名：刻于庆元元年(1195)正月，署名完好，写作朱希颜；

12.还珠洞得枯木题诗并序：刻于庆元元年小春吉日，署名被凿毁，从残存笔迹可判断写作朱希颜；

13.南溪山与胡长卿唱和并序：刻于庆元元年寒食日，署名完好，写作朱希颜；

14.弹子岩题诗并序：刻于庆元元年中秋后八日，署名被凿毁，从残存笔迹可判断写作朱希颜；

15.龙隐岩跋刻洪迈高州石屏记：刻于庆元元年十月既望，署名完好，写作朱希颜；

16.泛舟过龙隐洞小酌题诗并序：刻于庆元元年至后二日，署名完好，写作朱希颜。

统计结果，署名写作朱睎颜，4次；写作朱晞颜，1次；写作朱希颜，10次；写法不详，1次。

文献考证

调查过石刻实物后，我们再来考证文献资料。

1.明陈琏《桂林郡志》(来自桂林档案馆藏民国抄吴惠重刊本)：写作朱睎颜；

2.明黄佐《广西通志》(来自哈佛大学藏版影印本)：写作朱晞颜，亦写作朱希颜；

3.明张鸣凤《桂胜》《桂故》(来自杜海军、闫春《桂胜桂故》、齐治平、钟夏《桂胜·桂故校点》)：写作朱晞颜；

4.清康熙程可则《桂林府志》(来自网络文章)：写作朱晞颜；

5.清康熙郝浴《广西通志》(来自近卫本影印本)：写作朱晞颜；

6.清雍正金鉷《广西通志》(来自钦定四库全书本)：写作朱晞颜；

7.清嘉庆《临桂县志》(来自獃子《桂志英华》)：写作朱晞颜；

8.清光绪《临桂县志》(来自獃子《桂志英华》)：写作朱晞颜。

可见，至少从明嘉靖九年(1530)黄佐编纂《广西通志》开始，文献中的朱希颜就被写成了朱晞颜。而从张鸣凤到整个清代，无一例外皆写作朱晞颜了。

朱晞颜最初之误

朱晞颜这一写法最早出现在南宋绍熙元年九月的一则摩崖题记中，石刻内容为：“延陵吴宗旦宜之、新安朱晞颜子囦，冒雨泛舟游朝阳硐，以访水月。水色正碧，硐月宛然，无异望冰轮于云峰缺处，举杯酹月乃还。绍熙改元授衣假。”朝阳硐，即象山水月洞。朱希颜，时任广西转运判官；吴宗旦，时任广西提点刑狱。

判断这件题记石刻中朱晞颜写法错误，或为吴宗旦笔误，原因有二：其一，从石刻内容的行文语气分析，这件题记石刻不是以朱希颜为第一人称口吻写的，它应该是吴宗旦执笔写就。考察朱希颜在桂石刻可知，除与吴宗旦游水月洞题记不是以朱希颜为第一人称口吻写的以外，其余石刻内容均是以朱希颜为第一人称口吻写的，其署名或写作朱睎颜，或写作朱希颜，又以写作朱希颜为最多。其二，从书法角度分析，朱希颜石刻内容中写到的“桂林岩洞”“洞中犹有老龙眠”“还珠洞下临漓江”“洞中风景异尘寰”“携家游韶音洞”“龙隐洞石壁玉立”“人行贯洞中”“庆元改元寒食日陪都运寺丞游白龙洞”“泛舟过龙隐洞小酌”等等，其“洞”字皆未写作如与吴宗旦游水月洞题记中“朝阳硐”之“硐”字；另外，署名“新安朱希(睎)颜”中地名“新安”之“新”字，其“亲”字一竖钩从未出头，而与吴宗旦游水月洞题记中“新”字一竖钩是出头的；还有，新安朱希(睎)颜子囦的“囦”字，与吴宗旦游水月洞题记中“口”字的横折笔画被处理成横折钩，这与携家游韶音洞题诗并序及携家游龙隐洞题诗并序中的写法大相径庭；再如，南宋年号“绍熙”之“熙”字，与吴宗旦游水月洞题记中将四点底处理成“火”字，而朱希颜其余在桂石刻中皆写为四点底。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就石刻所见，朱希颜写自己的名字从未写作朱晞颜。一般而言，当书籍文献记载与石刻实物或拓片发生冲突时，我们应该以石刻实物或拓片为准，并以此来校对和订正书籍文献记载的异同。

顺便提一句，朱晞颜，历史上确有其人，是元代人，字景渊。纪晓岚主编《四库全书》时，曾提及元代有两个朱晞颜一事。另外，希颜二字，是指仰慕颜回之意。颜回，字子渊，是孔子最得意的门生。

任职时间辨考

朱希颜曾先后两次为官广西，来到桂林。

第一次是在淳熙十六年(1189)，任广西转运判官。绍熙元年中秋日，朱希颜在龙隐岩镌刻了梅挚的《龙图梅公瘴说》，他在跋语中说“予将漕来南，行矣二年，盖深入瘴乡矣。”说明他是于淳熙十六年来桂林的。更进一步说，朱希颜最迟是于淳熙十六年秋天来桂林的。这一点下文我们再证明。

第二次，朱希颜来桂任广西经略安抚使，知静江府。但来桂林的任职时间是在什么时候呢？明陈琏《桂林郡志》：“朱睎颜，绍熙五年，朝请大夫、直焕章阁、知静江府。”清康熙郝浴《广西通志》：“朱晞颜，绍兴五年任。”程可则《桂林府志·秩官》也认为是绍兴五年任。我估计郝浴通志与程可则府志都将“绍熙五年”笔误为“绍兴五年”了，因为绍兴五年(1135)时，朱希颜还是一个三岁的小孩。雍正金鉷《广西通志》：“朱晞颜，绍熙五年任。”

庆元元年(1195)正月，朱希颜在龙隐岩镌刻石曼卿等十六人饯别题名，在跋语中，他说过这样一番话：“绍熙二年，余将漕广右兼摄帅事，贰卿雒阳赵公实为代。又三年二月，余复自京西解节来代赵公。”也就是说，绍熙二年，朝廷任命朱希颜出任广南西路转运判官兼经略安抚使、知静江府，但由于某种原因，朱希颜并没有到任，而是由赵公，即赵思代行职责。到了绍熙五年二月，朱希颜方启程赴任桂林。由于朱希颜于绍熙四年秋天进直焕章阁，所以他的广西转运判官一职由丹阳人张釜接任。张釜老乡滑懋在摹刻于龙隐岩的《随斋先生七咏诗》石刻中说：“绍熙四年秋，丹阳张公来主饷事。”即此之谓也。所以朱希颜于绍熙五年第二次来桂林，实际任职是广西经略安抚使兼知静江府。

庆元元年中秋后八日，朱希颜在弹子岩磨崖题诗，他在诗序中说：“两入湘南，五见秋序。”说自己先后两次来广西做官，在桂林度过了五个秋天，由于朱希颜于庆元元年十一月中旬后离开桂林，这样一推算，朱希颜第一次来桂林任职广西转运判官时，其抵桂时间最迟当在淳熙十六年的秋天，而他第一次离开桂林最早当在绍熙二年的秋天。

关于朱希颜在广西任转运判官和知静江府谁先谁后的问题，也有不同说法。《全宋词》说：“直秘阁，京西运判。直焕章阁，知静江府。绍熙中，广西漕使。”文中虽未明说知静江府和广西漕使谁先谁后，但从行文逻辑看，则是先知静江府，后官广西漕使。这当然是错的，至于《宋诗纪事》说朱希颜“庆元中广西漕使”，错得就更离谱了。

朱希颜桂林刻石纪事

朱希颜留在桂林的16件摩崖石刻中，有跋刻作品3件、题名作品1件、题词作品1件、题诗作品11件。今拟对其中5件作一简述，以纪其事云。

1.跋刻龙图梅公瘴说

《五瘴说》是一篇抨击官场丑恶行为的檄文，写于梅挚出知昭州(今广西平乐)的景祐年间(1034—1037)。梅挚在文中提出“仕有五瘴”，即：租赋之瘴、刑狱之瘴、饮食之瘴、货财之瘴、帷薄之瘴，梅挚认为这些瘴气比岭南自然界中的瘴气要厉害得多“有一于此，民怨神怒，安者必病，病者必殒，虽在毂下亦不可免，何但远方而已。仕者或不自知，乃归咎于土瘴，不亦缪乎！”朱希颜将这篇文章跋刻在月牙山麓，并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告诉世人，岭南瘴气并不可怕。

1963年3月24日，郭沫若访问桂林，在古南门榕树楼参观了桂林市部分出土文物和摩崖石刻拓片展，看了《朱希颜跋刻龙图梅公瘴说》拓片后，写下“梅公瘴说警人心”的诗句。如今，这件石刻已成为反腐倡廉教育的最好样本。

只是有一件事我至今没想明白，当年张鸣凤编撰《桂胜》《桂故》时，为什么对这件石刻只字不提？反而对它左边的《李师中留别桂林诗》、下边的《桂林撤戍记》、右边的《易祓书“世节堂”三大字》和《吴猎书绍熙广西转运判官方公祠堂记》，要么采录了，要么提及了呢？特别对《桂林撤戍记》文末被凿毁的人名，张鸣凤不仅注意到了这个小细节，还提出了自己的分析与猜测，可对于眼前这件重要石刻，他竟然惜墨如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2.跋刻石曼卿等十六人饯别题名

这件石刻的价值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保存了北宋著名书法家石曼卿的书法作品，让世人能直观感受石曼卿书法神韵；二是石刻上的跋语内容，可以纠正对朱希颜第二次为官广西具体时间的各种误读。

这件石刻的跋语内容曾被钟乳石覆盖，仅可见末三行，因而嘉庆《广西通志》、光绪《临桂县志》均未能完整收录，而之前张鸣凤编撰《桂胜》时，甚至怀疑石曼卿等十六人饯别题名的内容是假的。清代著名学者钱大昕在《潜研堂金石文跋尾续》卷第四中说：“此刻当在汴都，久已不传。庆元初，新安朱晞颜转运广西，重刻于龙隐洞之石。”钱大昕也没弄清楚这件石刻的来龙去脉，认为是重刻的。直到1978年秋天，当时的桂林文博工作者谭发胜花了两个星期将被覆盖的朱跋全部清理出来，这件石刻的来龙去脉方才大白于世。

按朱跋所言，这件石曼卿等十六人饯别题名其实并不是明道二年(1033)六月十七日石曼卿书之原作(缣本)的原刻，而是石曼卿书之原作的摹写本(楮本)的原刻。

3.水月洞刻南歌子词并序

石刻全文如下：“往至桂林，过鄱阳，玉堂仙景庐饯别，野处壁间歌姬所作墨竹上有同年傅景仁长短句，走笔次韵。既抵峤南，回首野处，后会之期未卜也。因锲石湘漓江上，以寓万里之思云。绍熙五年清明后二日，新安朱希颜。影落三秋月，寒生六月霜。是谁幻出玉篔筜。乞与一枝和雪、钓漓湘。劲节依琳馆，虚心陋草堂。笔端元自有雌黄。疑是化龙蜚到、葛仙旁。南歌子。”

桂林石刻中，题词作品很少。就宋代而言，除朱希颜这首水月洞题词《南歌子·影落三秋月》外，还有梁安世的七星岩题词《西江月·南国秋光过二》、还珠洞题词《西江月·怪石虚悬象鼻》，方信孺的龙隐岩题词《西江月·碧洞青崖著雨》，黄应武的南溪山玄岩题词《念奴娇·乾坤开辟》，曾宏正的水月洞题词《水调歌头·风月无尽藏》等。

张鸣凤《桂胜》云：“乃朱晞颜，师表一方，顾词忆歌者何？”张鸣凤认为朱希颜身为一方表率，本应发挥师表作用，可他反而写这样一首词忆念歌姬，这是为什么呢？另外，其《桂故》云：“晞颜为人，豪爽自喜，然最倾意于当世有文名者。其赴桂经鄱阳，留访洪迈。在桂得石屏，又以遗迈，得《遗石屏记》，乃自为跋，镌之龙隐。”这里提及朱希颜与洪迈的往来掌故。一是朱希颜《南歌子》词序言所述内容，二是朱希颜于龙隐岩跋刻洪迈高州石屏记事。洪迈，字景庐，号容斋、野处老人，别号玉堂仙，鄱阳(今江西波阳)人。野处是室名。

4.携家访叠彩岩题诗并序

该石刻磨崖在叠彩山风洞，曾被旅游从业者铺木地板遮挡，现已清理出来。石刻全文为：“新安朱睎颜携家访叠彩岩，登越亭，下临江流，清风时至，忘其夏日之畏云。因书以记岁月。实绍熙甲寅重午后二十日也。不到越亭久，榴花今几红。江流寒泻玉，山色翠浮空。百越薰风里，三湘夕照中。行藏仗忠信，六合本同风。”全诗有股清新之风，颔联写景实，颈联写景虚，组合在一起犹如一幅泼墨山水画。越亭，乃唐代桂州刺史、御史中丞元晦所建。明代时改为阁，后又改为楼。元晦写有《越亭二十韵》，摹刻在风洞，明弘治五年(1492)时，石刻还在。后被镵毁，或为摹刻明代杨芳《游风洞山》诗时(1604年前后)所镵。

5.泛舟过龙隐洞小酌题诗并序

这是朱希颜留在桂林的最后一件石刻。一个月前，他在龙隐岩跋刻了《洪内相高州石屏记》一文；三个月前，他在弹子岩题诗并序，表示自己“已上祠请，束甔待报”，说自己已经打点好行囊，做好了离开桂林的准备。

石刻全文如下：“庆元之元至后二日，游壶天观，泛舟过龙隐洞小酌，月上而归。新安朱希颜。浪道湘南是瘴乡，玉壶银阙四时凉。卧龙不逐葭灰动，爱日空惊绣缕长。浮蚁且同佳节醉，探梅不作少年狂。暮归惭愧山头月，照我骎骎两鬓霜。”这一年朱希颜64岁，两鬓白发如染霜，探梅不作少年狂。读此，不禁让人想起苏轼的“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那一年苏轼39岁，知密州。“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人和人真是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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