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道行吟（组诗）

张帆

广元之夜

上世纪90年代

我曾坐火车来此

度过初来乍到的一夜

某座桥，桥上的风

劈头盖脸地吹

刚猛，有力

却并非拒绝，而是将你试图隐藏的陌生感

吹向乌有之乡

千佛崖，皇泽寺，剑门关，翠云廊

来自广元的第一场风

至今还在记忆深处奔跑

她跑向知天命的中年

在李家河湾，嘉陵江支脉

重新将我认出

一封独出心裁的中式信笺

红色洒金宣上的题款

邀请函，透露了广元至深的内蕴与情愫

打开折叠的行书

打开这天府最北的大门

夜色中闪耀的

不仅是静水流深

不仅是文辞中淬炼已久的

皓月，舒光

剑门关

所有风起，和云涌在你看来不过是些，散碎的过客

倒是身边高卧的重峦

与叠嶂

更像生死与共的弟兄

伤痕犹在

再多的景色包裹，也裹不住

改天换地的骨折

入夜，一个名叫细雨的诗人

骑着毛驴缓缓走来

他唯一的行囊

是一把蜀道一样漫长的

剑鞘

青川书

印象中，青川

是一朵听觉敏锐的野生木耳

我用这耳朵

听过风，听过雨，听山一样的遥远

和神秘

听父亲的声音

把少年的梦，唤醒

如今已是深秋

父亲早已走成背影

有谁知道，在唐家河口

青川走进清溪镇

清溪镇走进阴平村

我走进阴平，一片又一片

独自燃烧的柿子林

站在村头成串的柿子等待风干像一串喑哑的风铃等待繁霜，铺满山冈

嘉陵江

见过秦岭，见过大巴山，龙门山

因此雄伟的事物

并不让你畏惧

你可以化身一尾小鱼，一朵浪花，甚至

分水岭上一颗雨

得自在，走乾坤

在广元境内

我们数次相遇

隔着疾驰的车窗

你用玻璃切割玻璃

切割天空的宝石蓝，这翡翠的项链

你挂在群山

挂在广元干净的脖颈

因为要走的路还长

陕，甘，川，渝

沿途加盟的江枫渔火还多

泪水欢笑还多

因为你歇脚的港口是朝天门

你心仪的至交是长江

再多崎岖，你也保持坦荡

再多苦涩，你也保持清澈

仿佛流浪

只是大地的游戏

你用无数支脉弹拨的

是献给大海的

一部交响

皇泽寺

阳光很好，往返于凤街

庚子秋，阳光普照

照古利州，嘉陵江，乌龙山

照江山之间，摩崖佛龛，各归其位

照一千五百年祀庙

皇泽寺的飞檐，翘角

金字匾额的反光

豪华，落寞，淡淡地

刺人眼目

一重殿，又一重殿

记不清开元还是垂帘

记不清宫斗还是征战

打坐命运深处的

是一尊石刻的真容

六十七岁

你坐在人生的峰巅，大唐的峰巅

高处，不胜寒

依然温存的，只有诞生你的这方水土

正月二十三，或者九月一日

故乡的人们

依然用女儿节的盛况荣耀你

依然用女儿之名，呼你，念你

无论你走得多远，飞到多高

落叶的方向，灵魂的归所

才是真实而宽容的家

凤凰楼

密密麻麻围过来的是楼群，楼群，楼群百鸟朝凤的楼群

身心牵绊之苦

原不过如此

行程向北方嘶鸣

而日益浓重的乡愁，扭转头

为南来的风雨

暗自饮泣

临江，流失又一个千年

想那豆蔻女子

一步羽化

走完再也无法回头的

十四层楼台

一座山，凭空高出四十二米每一寸，都是飞不尽的万里关山

明月峡

是谁，集天下最陡峭月光劈开这沉默已久的咽喉嘉陵江一样的舌头苦于言说

也许是放牧的先民

爬过这条羊肠路

白如雪花的羊群，月光下

寂静地燃烧

也许是萧何，骑一匹月色快马追赶那人，一闪

隐入月光的石门

也许是孔明

木牛流马将残破的栈道扶起

唯一扶不住的

是鲠在心头的大厦将倾

只有李白

白成三尺青锋斩不断的万古愁白成夜光杯里长相思

陆游的小船，勒进纤夫脊背

渡不过的望云滩

如同回不去的中原

一百多首山南杂诗撒落江天

一寸明月，一寸蜀道

剖开，每一寸

都是傲立人世的

澈心歌哭

翠云廊

蜀山兀，阿房出

阿房宫毁了，蜀道上的树们

高了

高大之树，必然成仙

这不死之身，已不食人间烟火

只食些秦时明月，汉时关隘

驿道上偶然的风尘

也不再引起咳嗽

王的爱情故事，来自川南的荔枝

百姓的流长飞短

在眼里，只是些小菜

不添油，不加醋

默默，装进年轮的肚腹

因此，蜀道以两种向度生长

一边从益州前往长安，赶考，艰难挣扎

一边从内心盘旋而上，修炼，直达云端

我以肉身停靠的这些翠柏

正是路边歇脚的小仙

有时她摘下一枚细叶的发簪

告诉我金牛道上这一个盹儿

是我们凡间地老天荒的

两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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