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方阵/川行记（组诗）胡弦（南京）

/名家方阵/胡弦（南京） 成都之夜小记

宣纸让青山变轻，

琴声，因绷紧兴奋而有坏掉之险。

沙头激越，唯宿醉能完成一双玉瓶

的象征。

阴影里，丢失的时间是好的，

蜀绣从前朝垂下，银子是刚刚打好

的大河。

而我，就要动身去你那里了，

从墙壁间牵出这匹马来，趁阑珊灯火。

薛涛墓前

不知传说是否适合你，

但这江水适合

你对流逝之物产生过的感情。

“唐时涛墓今不存。”

碑上，刻痕深；坟上，青草青。

满园竹子无数节，

已不信吟哦，只信风。

古龙寺

寺里的戏台、衙门，都空了很久，

大榕树上的一窝鸟鸣，像说戏的人

在争执。

枝杈间挂满布条，过多的心愿使它

一身赤红。

——主角是你们的，清晨的戏文、衙

门里的棒喝

是你们的。

佛只端坐。当你们忙碌，他在隔壁

是个好邻居。

当你们换了戏服，把嗓子

改成假嗓子，一遍又一遍哭笑，变脸，

他是这人间最安静的观众。

无声之物

地震博物馆其实是

一片废墟。坡上

是震坏的学校、商店、工厂。几根铁

柱子

支撑着一座倾斜中的楼。

——是什么要求继续滑动，不愿

呆在结局中？

回到车上，没人再说话。

车窗外，所有事物都在飞速倒退，仿佛

只有后退才是安全的。

——下一个景点是羌人村寨。

据说，那里最古老的图腾

是人与动物的合体。

后代们熟习祭祀，并精通一种

光脚在刀刃上行走的技艺。

夜行车的窗口

不要看那窗口，玻璃，

已经收藏了太多黑暗，

并就此变成了一面镜子。

那依靠黑暗活着的镜子，

用于呈现、对抗谎言的镜子，

在其深处，有什么一直不肯结束？

所有人都已不在镜中，那让你

难忘的甚至不再是记忆。

黑暗更浓，一张被苍老改变的脸，肯定

不在镜子的需要中。

别靠近那里，因为车已启动，

月台，正从窗口缓缓脱离。

“所有窗口，只在精疲力尽的时候，

才会变成镜子……”

透明的往昔，你也曾挥手向我告别，

我那时并未意识到，你正

滑向一个虚构的世界，成了

岁月深处的失踪者。

而所有映像都像黑暗的给予。

当你审视镜中的自我，世界

比你想象的还要静。

仿佛所有恐慌都被处理掉了，

你如此清晰、稳定，

但一直不清楚，漫长经历，

已从你身上拿走了什么。

一切都在移动。

不发光的事物一身寒气。

别打听黑暗放过了什么。镜子

一直都在，只有夜行火车不知去向。

当晨光浮现，一面镜子允许了

所有拒绝探寻的事物，从它内部

逃得一干二净。

平武读山记

我爱这一再崩溃的山河，爱危崖

如爱乱世。

岩层倾斜，我爱这

犹被盛怒掌控的队列。

……回声中，大地

猛然拱起。我爱那断裂在空中的力，

以及它捕获的

关于伤痕和星辰的记忆。

我爱绝顶，也爱那从绝顶

滚落的巨石一如它

爱着深渊：一颗失败的心，余生至死，

爱着沉沉灾难。

山中小寨

下午三点，白云轻，

小径的静止像是假的。

牛羊散落，柴垛整齐，

几个藏民经过垭口。

下午三点，阳光已找到要找的人，

涪水如小溪。

古木在深山里腐烂，断崖下

有乱石一堆。

所有灾难都过去了，下午三点，

风是一件礼物，

通灵的人戴着面具。

下午三点，经幡摇动，

杜鹃花开在人间低处，

积雪被遗忘于高高山顶。

拟羌人歌

晨光有轻盈的小腰肢。

是我为你穿上鞋，放你到尘世间走路。

春过千山，乱了的树影不管它。

我爱你就像石头下山，不回头，不择

路径。

林中，惊飞的鸟儿无人识。

观昭化城隍庙壁画

壁画中，死者们在裸体接受审判。

所以，

从明天起，我准备练一练腹肌，最起码

要把小肚腩练下去，以免到时候

脱了衣服太难看。

我还注意到，并不是所有受审者

都束手就缚，他们在拼命反抗，挣

扎。所以

从明天起，我打算天不亮就去长跑，

不能

让那些人在美梦中睡得太踏实。

形势逼人呀，我还要多去健身房，因为

即便死后，有一把子好力气也如此

重要。

古柏记

——剑阁段蜀道蜿蜒三百里，

路旁多苍劲古柏，号翠云廊。

（一）

述说之前，你首先得保证，

有种东西不会被词语触及。比如，

它比国家早，或者

混迹于历史却不会被

任何朝代框住。

它已向时间道过别。

——故事化的世界被它抛在身后。

你一次次从它面前走过，但已想不起

它是何种秘密。

（二）

这样的一棵树：要六个人

伸开双臂才能将它箍住。

——树皮粗糙。但比起从中心

开始的膨胀，难堪的边缘更接近真谛。

——伪君子、枭雄、自大狂，站在

东山之巅小天下者……

都已消失。最后，剩下的是六个

伸开双臂的人。当风

把波浪赠予高大树冠，感受力在那里

遽然醒来：一个漩涡

把无知的天空猛地拉向水底。

（三）

绿云奔赴，裸根像脚踵。

但年月粗疏，源头不可知，途径

已被转移到假设中。

一支古歌不会带来和解。

年轮里的异族有不一样的初衷，他们

怀抱着危险的断代史。

也没有用以宽容的阔叶，

所有事件，越到细枝末节，越尖利。

爱和恨曾有具体的主人，后来，

全都转赠给了假面。

惟有看似不真实的雾气，

要不断挣扎着才能活下去。

（四）

浓荫匝地。一条路

中断又接续：

经过的无限性把它反复折磨。

人迹罕至，则生沟壑，

——遭到破坏的经验带着遗言的质

地。

有些地方彻底毁掉了，

像失踪的记述：留下大段空白，

却无法进入。唯一能确定的，

是那里曾出现过种树人。

（五）

我们在浓荫下徘徊，滞留在

恍惚又漫长的对抗中。

“有种东西像水，泼掉后，

仍能从尘沙和石板上捡回……”

我们继续徘徊，猜中过一棵树

在想什么，但猜不中

它的影子在想什么。

我们绕着一棵树打转，观察它的

阴面与阳面，

但不包含它的影子。

“何种问题

如此稀薄以至于不需要阐释？”

枝柯交叠、晃动……

“哦，问题也许已解决了，剩下的，

只是一个虚拟的语气。”

（六）

像一座书架上书籍的排列，

所有事物都已陷入沉思。

结局中，时间恢复了坚毅的面孔，

随时准备重新开始。就像

风突然起身，带着新生的膝盖。

——它越过我们，去赴一场

前世的约会。

——群山失散多年，栈道

是始终未完成的古别离……

“那雨一样落下的是什么？”

鹧鸪提问，无人应答，

能开口的斧子已在多年前离去。

【诗人简介】胡弦，1966年生，现居南京，出版诗集《阵雨》《寻墨记》《沙漏》；散文集《菜书》（台湾版）、《永远无法返乡的人》等。曾获诗刊社“新世纪十佳青年诗人”称号、闻一多诗歌奖、徐志摩诗歌奖、柔刚诗歌奖、《诗刊》《十月》《作品》等杂志年度诗歌奖、中国诗歌排行榜2014-2015年度诗歌奖、2015华西都市报“名人堂·年度诗人”、腾讯书院文学奖、花地文学榜年度诗人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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