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肉会神灵的祭礼 山民的盛会（下） 夏渠江 冉玉杰

夏渠江/文 冉玉杰/图

【弘扬传统文化】

四川盆地的北部边缘，层峦叠嶂，峥嵘的剑门山脉绵亘其间，形成四川盆地北部的天然屏障。据《华阳国志》等史料记载，战国时，秦惠文王意欲夺取蜀地，却苦于无路可通，便想出 “石牛粪金”的计谋，著名的“金牛道”即由此而来。如今，在隐藏于剑门山脉苍翠古柏间的金牛道上，几乎步步都能看到历史的痕迹。

从四面八方赶往锯山垭

十月初一一大早，已经有人从四面八方赶往锯山垭。九点左右，这个小山垭上已经挤满了前来参会的人，大家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有说有笑，坏天气并没有破坏人们品大肉、赶庙会的心情。文昌庙旁的公路两边，生意人已经搭起了各自的摊位，有卖香烛纸蜡的，也有卖日常生活用品的，他们在剑阁县的城北镇或普安镇有店铺，每次大肉会都会带一部分商品过来售卖。庙外指定燃放鞭炮的地方，鞭炮声接二连三地响起。庙内大殿里，也陆续有前来祈福的人上香了。

上午十点，锯山垭大肉会筹委会副会长母正明开始宣读《锯山垭大肉会会规》，会规要求大肉会期间不准赌博，不准酗酒，不得闹事，不得搞封建迷信，更不能搞邪教活动。宣读会规的同时，文昌庙大殿里为孔子、如来佛、太上老君所做的法事也开始了。同时供奉儒、释、道三家，这让我非常纳闷儿。后来，我在任继俞主编的《中国道教史》里面得到了一种解释：三教归一，是道教全真派的主张。尽管如此，我并不能断定锯山垭人所遵从的就是全真派的主张。或许对于锯山垭人来说，同时供奉孔子、如来佛、太上老君，仅仅是源于他们对圣人、神灵朴素的敬意或期许。

会规宣读结束，严桂先会长开始介绍锯山垭大肉会的历史，并汇报大肉会在这一年的发展情况。汇报完毕，即宣布本次大肉会开幕。

作为庙会，大肉会理所当然与祭祀密切相关。大肉会一开始，鞭炮、锣鼓就响起来了，顿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来。大殿内，法师们的法事已经做完，接下来就开始祭祀活动最重要的一项——行文昌，行文昌是再现文昌帝君巡游四方、体察民情的场景。如今，锯山垭大肉会已经不严格区分文昌会和牛王会了，无论是农历二月初三还是十月初一，人们都会举行祭祀文昌帝君和牛王的活动。只见一位身着红衣的妇女手捧盛有大肉的托盘从庙里走出来，八个扛旗帜的村民紧随其后，接着是敲打着锣鼓的锣鼓手，然后，八个男子抬着安放着文昌帝君木雕像的轿子走了出来。轿子后面，唢呐吹手鼓足腮帮子吹出喜庆的乐曲。唢呐吹手的后面是四位做法的法师，法师的身后依次是文艺队和牛灯队。他们一边走一边表演，一行人绵延数十米，庙里面的人还未尽出，开路的人已经到达文昌庙背后山坡下临时搭建的舞台前了。

共享一桌菜，同品一块肉

行文昌的队伍中，最让人叫好的是牛灯队。一位头包方帕的妇女手牵一条红绳索，红绳索的另一端拴的是一头由两个汉子装扮的牛。这头牛全身漆黑，额上有个大大的“王”字，这就是牛王。牛王头上高高竖起的两只尖角表明它并不温顺，它一会儿左摇，一会儿右摆，一会儿往前快奔，一会儿向后退缩，一副毫不情愿的样子，那妇女只好牢牢抓住手中的绳索，露出威吓的表情狠狠训斥牛王，还时不时用另一只手中的藤条鞭打它，让它保持走在正道上。牛灯队的表演正是来源于农业生产中牛耕的场景，牛在耕田时也会偷懒、使牛性，这就需要掌犁或牵引的人训斥、鞭打，让牛好好耕田。田耕得好，庄稼的长势才好。庄稼的长势好，粮食才会丰收。

文昌帝君的轿子行至舞台前，四位法师就开始为文昌帝君做法事。舞台前的小坝子是一片泥地，连续几天的雨水让这里泥泞不堪，法事就在这里开始了。三位年长的法师站在文昌帝君的轿子两边敲铜锣、念经，一位年轻的法师在一块塑料布上，口中念念有词，为办会和参会的人祈福。他先向文昌帝君像三叩头，然后分别朝东、西、南、北四方行五体投地大礼。法师做法事的同时，由村民扮演的地方鬼、滑头和黑白无常则在坝子周围敲着木鱼、小锣，摇着招魂幡与观众逗乐，和广场中央庄重、严肃地做法事的法师形成强烈反差。鬼、滑头、黑白无常等是丑、恶的代表，是人们本该厌恶和惧怕的东西，村民扮演的地方鬼、滑头和黑白无常却并不让观众觉得厌恶和惧怕，反而引得观众捧腹大笑，这是为什么呢？因为村民的扮相和动作本来就很滑稽，并且观众也知道这些鬼、滑头、黑白无常并不会对自己造成伤害，相反，他们的存在正好打破了祭祀仪式严肃、压抑的气氛，让在场的人都觉得轻松。类似的场景在中外很多经典的喜剧中也能看到，它正是文艺学和美学上强调的“滑稽”的一种表现方式。

今年59岁的梁清震老人是大肉会的文艺导演，他能写会唱，是锯山村受人尊敬的知识分子。他告诉我，由于下雨，今天的活动只能从简了，往次天晴时，法事做完，马上就开始演出。演出的内容很丰富，有文艺队表演、耍灯、拜将军等，仅耍灯一项就有船灯、花灯、马马灯、狮子灯等十多种，耍完全程要四个多小时。

为文昌帝君所做的法事结束，行文昌的队伍原路返回文昌庙中，锯山垭大肉会的宴会就开始了。文昌庙外的石凳上早已坐满了人，人们顾不得雨水和泥土，翘首等待着今天的主角——大肉的到来。随着厨师的一声大喊：“吃肉了！”几个传菜人用托盘端着排列整齐的大肉从厨房走了出来，人们的情绪一下子高涨起来，有拿手机、相机拍照的，有鼓掌、欢呼的，也有一手端碗，一手拿筷，摆开架势，做好了大快朵颐的准备的。大肉一上桌，大家便用小刀切开，夹起一大坨，蘸上佐料往嘴里塞。有些人看着吃肉的人直摇头。的确，一块重约两千克的肥肉看起来还是有些肥腻。不过，经过十几个小时、十多道工序的烹煮，大肉的油腻实际上已经被去掉了，并且大肉已经完全入味，吃在嘴里，满口留香。

随着大肉上桌，凉菜、蒸菜、炒菜也陆续端了出来，本来就不大的石桌上一下子就摆满了山村美食，远远不止“十碗加一品”了。同桌中有许久没见的亲戚、朋友，也有素不相识的外乡人，大家共享一桌菜，同品一块肉，感情也慢慢浓起来。几番寒暄，都变得异常亲切。

一座庙，一块坝，一群人

新中国成立后，锯山垭大肉会一度中断。1994年4月，45岁的严桂先退伍回家，担任锯山村党支部书记。每次到镇政府开会，严桂先都从锯山垭经过。原来的文昌庙已经坍圮，老百姓依然把路边的灌木丛砍得干干净净，并在路边的土坡上挖起一个个土洞，将原来文昌庙里的砖瓦、木料摆放在里面，当作文昌帝君进行拜祭。严桂先觉得文昌庙就这样荒废了非常可惜，于是，他向镇上的书记提议把锯山垭的文昌庙重建起来，把庙会兴起来，让周围的村民有一个聚会和交换物品的地方。这个在当时非常大胆的想法竟然得到了书记的认可和支持。严桂先马上组织锯山垭附近的两个村和一个组的干部商量这件事，几个干部也都非常赞同。把相关的手续办完，他们就开工建庙了。附近的村民得知此事，都积极参与进来。原来文昌庙上的材料不够，大家就四处捡砖、捡瓦、捡料，恨不得一下子把庙建好。就这样，短短半年时间，新的文昌庙建好了，他们还修了一条从主路通往文昌庙的小公路。

文昌庙修好后，大家开始筹备庙会，但没有什么节目，严桂先提议把大肉会办起来，村民们纷纷赞成。就这样，锯山垭大肉会举办至今，并且规模一年比一年大，酒席从最初的十几桌发展到了上百桌。现在，每人只需要交30元钱就能入席，收得的钱除去每次办会的花费，余下的都用于完善锯山垭周边的基础设施和文昌庙上的日常开支。值得一提的是，大肉会举办二十多年来，没有出现过一起偷盗抢劫、打架斗殴等非法事件。卫生部门的监管也相当严格，大肉会上的食品都是按照卫生局的标准进行管理、操作的，没有发生过一起食品安全事故。

如今，锯山垭大肉会在川北地区有很大的名气，每次还有成都、西安、甘肃等地的游客、摄影爱好者前来参会。锯山垭附近的村民更是非常支持大肉会，每次举办大肉会，很多村民都自愿来帮忙、表演，一干就是三五天，不拿一分钱。今年，来这里帮忙、表演的人有70多人。76岁的王思堃老人是文昌会上主持祭祀的法师，二十多年来，几乎每次大肉会他都来。他说：“办大肉会是为老百姓造福的好事，我不要钱，只要能动，我都会来。”很多人来的时候还把自家的菜、米、油等带一些来。严桂先告诉我，除了肥猪、鞭炮、香烛纸蜡等物品由大肉会筹委会出钱购买，大肉会上所用的蔬菜、调料基本上都是村民们免费提供的。

我们离开的时候，大肉会还在继续。雨已经停了，淡淡的乌云间漏出一丝阳光，为苍翠的古柏增添了一股灵气。幽幽古柏之间，一座庙、一块坝子、一群人，凑成了这热闹非凡的山民盛会。一条条蜿蜒曲折的山路上，有人离开，也有人来，欢声笑语，在山间，在古柏林中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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