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稹三敬酒

□曹文润

元和十二年五月上旬的某日，风和日丽，天气晴朗。

元稹居住在凤凰头府衙的宅邸比平时多了几分热闹，这份久违的热闹让已逾不惑的元稹心里升起一缕家的温暖。

此刻临近中午，大病初愈的元稹身着青布官衣，身体有些乏力，他手扶着窗台，让自己沐浴在初夏的阳光里，享受这种家的感觉。窗外府院内的几棵柳树枝条嫩绿，风中轻摇。远处的凤凰山层林叠翠，峰势逶迤，恰似一幅风光旖旎的山水图。风从山谷吹来，带着似曾相识的青草味儿，这味儿让元稹想起故乡和童年。

他不禁眯上眼睛，在这懒洋洋的时光间隙里，任往事如烟涌来。

凭心而论，这两年元稹过得很是坎坷。生活上发妻韦丛病故，留下一对儿女由元稹独自哺养。仕途上，因坚持正义，严惩贪赃妄法的恶人，他得罪朝内奸臣，两年前被贬离长安，降为通州司马。双重打击，令元稹苦不堪言，心灰意冷，以至于一到通州，就染上疟疾，一病不起。他不想把命丢在缺医少药的通州城，赶紧告假北上兴元府求医治病。

虽已初夏，但山风吹来，还是让身体羸弱的元稹打了一个冷颤。他睁开眼，下意识地裹紧了青布官服，走出门去，直接去了州河边的南门码头。

元稹没事的时候，喜欢看山，也喜欢看水。通州的山水也亲近他，给了他不少作诗的灵感。这是他与通州的缘分。这时，一阵苍凉粗犷的拉纤号子传来，元稹转身望去，见是十来个头裹白布、上身裸露、目光炯炯的州河纤夫，正拉着装满货物的大木船逆水而上。他们体格刚健，充满巴賨后裔的野性。

说实话，对于通州，元稹了解不多，他依稀记得读过的古籍中对这座古城有“邑无吏，市无货，百姓茹草木，刺史以下计粒而食”的描写，瘴疟流行，豺狼出没的通州，自古乃荒僻之地。他到通州没几天，果然在暂住的江馆外泥道上发现几枚清晰的老虎脚迹，这让他的心顿时凉了半截。他抑制不住内心的仇恨，在心里痛骂那帮奸党狗贼，可真是要置我元某人于死地而后快啊。

通州到日日平西，

江馆无人虎印泥。

忽向破檐残漏处，

见君诗在柱心题。

这就是元稹留给后世的那首著名的《见乐天诗》。

此时，元稹新娶的裴淑带着孩子们和仆佣一起在厨房准备午餐。她提着水壶，来给元稹的茶杯续水，在书房没见丈夫人影，赶紧拿了件夹层外套去了河边。

元稹披上外套，与裴淑在河岸走了会儿，停下脚步，神情凝重，他问裴淑：“你知道我在想什么？”裴淑望着码头上那些搬运货物的下力汉子：“我想夫君在想，通州有这么美的山水，百姓却过得这般苦。我知道夫君有一颗体恤百姓的心。”

元稹感慨道：“如若当官的都有作为，多为百姓着想，通州绝不应该是这样子。可惜我只是一个被贬的司马。”

元稹抬起头望着对岸的翠屏山，目光坚定地：“我元稹就是看不惯那帮依附权贵的小人，他们整天想的就是如何利用朝廷的昏庸和霸道，仗势欺人，陷害忠良，结党营私，我绝不会与他们同流合污。”

裴淑赞许地：“出污泥而不染，这正是我仰慕先生的地方！”

她从小从父亲嘴里知道才华横溢的元稹，不仅是有名的大诗人，与夫君当年同科及第的好友白居易被称为“元白”，是一个生性正直，刚正不阿，威武不屈，眼里揉不得半粒沙子的男子汉，与奸臣官宦的腐败针锋相对，从不退缩，这正是她打心底敬佩的男子汉。当然她更理解元稹因正直遭人嫉恨，得罪朝内奸臣，遭到报复，由监察御史贬为通州司马的凄苦之心。

元稹凛然道：“那帮奸臣心如毒蛇，不知害死多少忠良。将来如若时机再来，我定要像汉帝那样，斩尽天下毒蛇，为民除害。”

元稹揽着裴淑的肩头，激动地：“裴淑，你虽是女流之辈，却能有如此胸襟和志向，真是老天送给我最好的礼物！也是我前世修来的福气啊。”

裴淑在元稹的怀抱里，莞尔一笑，显出几分羞涩。那一刻，她感到自己的心与夫君的心离得那么近，仿佛听得到彼此的咚咚心跳。

忽然，女儿保子跑来，远远地叫他们回家吃午饭了。

一跨进家门，元稹就闻到屋子有股好闻的味儿，他吸了吸鼻子，问：“锅里煮什么好吃的？”

裴淑笑而不答。

保子和裴淑相处得很亲近，没有半点前娘后母的隔阂。她和弟弟元荆都打心里认可这位年轻俊俏的“后娘”。裴淑知书达礼，能歌善舞，待人友善，待人接物端是大方得体。事实上，除了姐弟俩，家里上上下下，都对裴淑产生了好感和尊敬，这一点也是元稹最称心的。

元稹在堂屋的八仙桌上席落座，望着一桌的大盘小碟，他赶紧招呼大家入座，连丫环和仆人都一起上桌。裴淑给他盛了一碗热汤，放在他面前。元稹拿起小汤勺，搅了搅，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连连点头：“不错，味道不错。”

裴淑指着桌子中间那只沙锅缽：“这菜名叫‘香菇团鱼鸽蛋汤’，我是第一次做，专门请教了西门醉竹轩的师傅才学会的。”

元稹又喝了两口，啧啧称赞：“夫人厨艺真是没得说。来，大家都尝尝。”喝完汤，他用筷子拨弄了一下沙锅中有些像乌龟的团鱼，恍然道，“依我看夫人说的团鱼，不就是鳖么？在我的家乡河南也有此物。”

裴淑边忙着给大家夹菜，边开着玩笑：“还以为能给你一个惊喜，没想到你早就吃过。来，既然这样，你们就帮老爷多吃点。”

元稹起身拿着酒壶，让女儿保子给桌上的杯子一一斟上。然后，他举起酒杯，说：“虽然今天不是春节，但这顿饭，是我们这个家在通州的第一顿团圆饭。你们跟着我在通州受苦，我今天就用这杯桑葚酒，先敬夫人一杯！”

裴淑赶紧双手端起杯子，起身致谢。

元稹朗声道：“不过夫人别看通州的条件有点糟，请记住我元稹司马的一句话，将来只要有机会，我一定会改变它！我不会永远让通州百姓受苦，也不让你们受苦！”

两只装着紫红色酒液的瓷杯轻轻碰在一起。

元稹一昂头干掉，大喊一声：“真好酒也！”

裴淑拿过酒壶给他添上。

元稹举着杯子说：“这第二杯酒，我要敬我的兴元府一杯，它是我的福地！”

的确，对于元稹而言，兴元是他的福地。

此次兴元之行不仅治愈了他的病，捡回一条命，而且，他还邂逅涪州刺史裴郧，并与他女儿裴淑一见钟情，一个是为人正派的大才子，一个是知书识礼，熟读诗书，且能歌善舞的大家闺秀，在一帮好友的撮合下，两人喜结连理，一时传为佳话。

元稹的第三杯酒却是要敬大诗人白居易的。

对于白居易，裴淑并不陌生，自然她也是从她父亲那里知道的。她当然还知道元稹和白居易同在贞元十九年登科，因三观相同，遂结为至交，共同提倡新乐府，时人称“元白”，言诗者必称“元和体”。两人许多的名诗，她皆耳熟能详，如数家珍。

一提到好友白居易，元稹的心就像被钢针扎了一下，特别难受。

他永远都记得，两年前自己被贬通州司马的诏书下达后，正是白居易立即为他打抱不平。为安慰元稹，白居易约上樊宗宪、李景信等友人，从长安出发，一路陪着元稹，直至沣西。分手的前一晚，一行人在鄂西蒲池村喝了个痛快，却仍是无法消融心中的难舍之情。翌日早上，大家清醒过来，白居易和大家一起将元稹与相随而行的仆童陈兴送至路口，一直望到元稹背影消失在通往通州的官道远方。

通往通州之路何其艰难，难于上青天。

元稹带着童仆陈兴，先骑马翻越秦岭，后走水路，乘船经嘉陵江、苍溪、阆中，到达渠江，再沿州河而上，到达通州，前后共历时3个多月。而给元稹最大打击的是，不久，一直在不断鼓励自己的白居易在秋天落得跟自己同样的结局——被贬江州。从此，这对难兄难弟，两个举世瞩目的大诗人，天各一方，同病相怜，常以诗文表达彼此牵挂，相互安慰鼓励。

正当元稹端着酒杯，满脑袋都是白居易的身影时，忽然，门外传来邮差的叫声。

元稹闻声立即离席，快步走到门口，签收邮件。

裴淑心中一凛，一看那竹筒邮件，就晓得那是白居易寄来的，心头不得不一阵暗暗担忧。果然，元稹在书房读完白居易的信和诗作，悲痛之情油然而生。原来白居易来信说这几天卧病不起，情绪低落，无法安睡，以致精神恍惚，神魂颠倒，就连每天去衙门签字画押都难以做到。这般情形下，白居易还在牵挂元稹的安危，关心元稹的疟疾治好了没？有几日他连续梦见元稹遇事不祥，吉凶难料，所以抱病来信，专此问候。

元稹看完信札，感动得眼眶潮润，为自己此生能结识白居易这样重情重义的知心朋友而欣慰，同时又对白居易的处境深深地担忧起来，他恨不得立刻变成一只鸟儿，飞到江州去照料病重的白居易。元稹立即来到书斋，又把白居易的来信读了一遍，两行清泪如断线的珠子，从他清灈的脸颊吧嗒吧嗒地滴落下来。他小心地取出白居易寄给自己的诗稿，陷入巨大的悲情之中，一度抽泣不止，这让很懂夫君的裴淑也跟着暗暗掉泪，想想，又起身为他沏了一壶热茶，送至书房。

元稹一刻也不停留，立即研墨铺纸，提笔疾书，先复了回信，仍是无法化解的急切情绪。他捧着白居易的诗稿，反复吟诵，直到诗情涌动，灵感如潮，不多时，元稹提笔蘸墨，一气呵成，以次韵唱和，作诗一首，又反复修改定稿，至掌灯时分，以小楷誊抄。

写毕，元稹将诗稿悉心装入竹筒，盖印封签，差童仆陈兴立即送官驿邮局寄出。

信札寄走，元稹对白居易的惦念却丝毫没有减轻，最令他痛苦的是在生死之交最需要自己的帮助时，却无能为力，帮不上半点忙。同是天涯沦落人。想着远在千里之外的白居易生死未卜，吉凶难测，元稹不禁潸然泪下，如剑穿心。

是夜，元稹辗转难眠，一夜白头。

新闻推荐

“数说”大项目“阅读”梨乡时代变迁

动车，开来了，广元到苍溪只需要20多分钟；净化厂，投产了，成为广元第一纳税“大户”；亭子口，蓄洪了，城市防洪标准提高到50年一遇……...

苍溪新闻，有家乡新鲜事，还有那些熟悉的乡土气息。故乡眼中的骄子，也是恋家的人。当我们为生活不得不离开苍溪县而漂泊他乡，最美不过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