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9日,曲界镇附近的菠萝田地。A08-A09版摄影/新京报记者 汪畅5月9日下午,菠萝交易市场里依然有很多果农正在等待交易。5月9日下午,果农王月忠正在等待交易。5月8日,菠萝交易市场,工人将摘下的菠萝装车。
捋起袖子,手臂上的几条红线隐隐透露着血迹。这些不易察觉的伤口,是菠萝苗割的。
在广东徐闻,不少人身上都有这样的痕迹。他们或是劳动了一天的采摘工,或是在菠萝田里验货的外地采购商,又或者,只是心血来潮来此观赏的游客。
这里是“菠萝之乡”,现有的35万亩菠萝田,一年能产70万吨菠萝,占全国菠萝产量的四成。
今年,这座位于中国内地最南端的小县城走红网络。“每3个中国菠萝就有1个来自徐闻”的话题冲上了微博热搜。据广东省农业农村厅的数据,2021年第一季度,徐闻菠萝产值达8.41亿元。徐闻县农业农村局发展规划与乡村产业发展股的股长王振招说,今年是徐闻菠萝卖得最火的一年,最高价达到一斤3元左右,不少人因此赚得盆满钵满。
进入5月,菠萝销售开始进入尾声,滞销、降价的剧情亦开始上演。
这座小城因菠萝变得活络,在这里,种菠萝、赌菠萝、卖菠萝的故事比比皆是。
到曲界去
曲界镇是有味道的。
这里有着全国最大的菠萝交易市场。每到交易时间,货车飞驰,轮胎不断扬起黄沙,漾在空气里的酸甜味儿混入了泥土的气息。
5月7日,徐闻菠萝的售卖已进入尾声,但这里依然人头攒动。凌晨5时许,天微亮,街道上已经响起阵阵轰鸣,早晨8点,各色的货车便挤满了菠萝交易市场。车和车挨得很近,拥挤得只留下了一人的缝隙。
这天上午,水果批发商江力又载着一车菠萝上了高速。像往常一样,春节刚过,他便在曲界镇住下了,没日没夜地泡在“菠萝的海”中,将精挑细选的菠萝发往各地。这一次,是江力最后一次忙活菠萝,他将跟随这些菠萝一同奔赴广西,看着它们进入批发市场后,他就要开始收购荔枝。
由于来得早,江力成功抢到了附近的酒店。后来,还拿着买菠萝的单据,成功住上了徐闻县政府划定的免费旅馆。江力说,曲界镇最忙碌的时候是清明节前后,天还没亮,市场所在的街道已经被货车占据得严严实实,“倒车是不可能的,只能排着队等待入场。”
镇上的人都记得,小镇的闹嚷自春节后开始,一直持续到清明节之后的几天,那些日子里,整个小镇闹闹嚷嚷,全国各地的水果商舟车仆仆地来。
这份闹嚷养活了镇上的不少人。所有的旅馆都住满了人。距离菠萝交易市场一千米不到的地方,当地居民曾冰自建了一幢小旅馆,整个4月,旅馆都人满为患,“人太多了,你说没房了,他们也不走。”知道他们实在没地方住,曾冰心一软,便贡献了旅馆的一楼大厅,未收取任何费用。
旅馆一楼摆放着木质沙发,四五个外地采购商将其占据了,他们随意地躺着,对付过4月的很多个夜晚。一批人走,又有一批人来。曾冰无奈,“总不好让他们睡大街,的确是没有地方住。”
曲界镇的街道上,也出现了摩的师傅的身影。平时,摩的师傅只在县城拉活儿,但近来的两个月,也接到了去往曲界镇的客人。他们操着一口明显的异乡话,对摩的师傅说,“到曲界去!”
夜以继日的忙碌
这份热闹背后,是当地人夜以继日的忙碌。
一天内,最先忙碌起来的,是路边的早点摊。夜色下,即将采摘菠萝的工人们分批涌来,一阵狼吞虎咽后,便放下碗筷,坐上卡车,跟着“菠萝中介”直奔田地。
“菠萝中介”是徐闻的特色职业,他们帮果农销货,帮外地采购商找货源,帮工人找活干,是外地采购商、果农和工人的中间协调者。在徐闻县的菠萝交易市场里,“菠萝中介”随处可见。
在本世纪初,蔡明耀便开始当菠萝中介。他已然将售卖徐闻菠萝的所有流程烂熟于心。签下订单后,工人们开始采摘的首日,蔡明耀通常要领着外地采购商来到田头验货。
5月7日凌晨5时许,蔡明耀骑着电瓶车,领着工人们和外地采购商来到果农的菠萝田地。他小心翼翼地穿过长着刺的菠萝苗,在田地中段停下,随机摘下一颗菠萝,用刀一削,在田地旁的灯光下,给外地采购商展示果子的质量,“肉厚汁甜,绝对不是水菠萝!”
等到采购商点头,工人们便趁着微亮开始了劳动。
在这座位于中国最南端的小县城,日头一晒就是一整天,气候湿热。工人们往往趁着清晨干活儿。蔡明耀说,天刚亮,看得清路,在一天中最凉爽的时间里干活儿,工人少吃苦,外地采购商也能拿到最新鲜的货。
工人们都穿着厚厚的长袖长裤,男人头戴草帽,女人的草帽下面还挂着从头至肩的披巾。他们站在路旁,拿起随身携带的保护脚套,然后钻进去,走进菠萝田,弯腰采摘。保护脚套由蛇皮袋制成,等到太阳出来,身上已经湿了三回。
选果就像开盲盒
不过,不是所有的忙碌都能物尽所值。
“水菠萝!我不要了。”站在田地里,一位采购商看到当场削开的菠萝,果肉呈橙黄色,水分看起来也很多。凭着多年来的采购经验,采购商断定,这是熟透了的水菠萝。水菠萝不仅留存时间不久,而且含有的水分很多,口感相较不好。
这位采购商当即做了决定,他对自己的“菠萝中介”说,要不就降价,要不这笔生意便作罢。
在徐闻,对“菠萝中介”和果农来说,水菠萝是最让他们头疼的事。一旦手里的菠萝被贴上这个标签,不仅立刻折损价格,售出的机会也就更少。
有的外地采购商不懂行,交了定金,有的还签了合同。若是在地头或开箱那一刻遇到水菠萝,有的人自认倒霉,有的人则宁可不要定金,直接跑路。
在江力看来,菠萝就像是家中小辈玩的盲盒,“开箱的时候才叫刺激。”
为此,“菠萝中介”最需要掌握的技能,便是挑选质量上乘的菠萝。
从业二十余年,蔡明耀早已知悉如何挑选菠萝,仔细地观察其底部是否有水流出,外壳上是否有凹槽,这一看一敲,他心里便有了数。
不过,仅从外观看,也不能完全保证是否是水菠萝。“只能尽可能保证大部分都不是水菠萝。”蔡明耀说,这是个比例问题,每年几乎都会出现一些水菠萝,菠萝中介或多或少遇到过,真遇到这种问题,也只能想办法卖掉,“可能价格低一点。”
自上世纪90年代便入行的吴建连,是当地颇具名气的“菠萝姐”。她熟悉菠萝全产业链,甚至可以通过天气、摘果时间和种植区域来预判,这批菠萝是否为水菠萝。
也正因此,一遇寒潮等不利天气,她便整宿整宿地担心,“毕竟做这行,是靠天吃饭。”
“这就像炒股,看你敢不敢搏”
也并非所有的好菠萝,都能抵上应有的价格。
订购的菠萝通常要过一段时间才能采摘,等待成熟的日子,菠萝的价格或涨或跌。等到果子摘下的那一刻,价格早已不复当初。在徐闻,赚得盆满钵满和亏得血本无归的故事俯拾即是。
入行二十年,蔡明耀也从未见过今年的盛况,“主要是价格又高,卖得又好。”市场里不少中介赚了钱,年轻的“菠萝中介”戴忠轩随意一指,周围一圈人都在高价期赚得几十万,甚至上百万。
曾冰有个朋友,今年投入40万元包下果农种在地里的菠萝,等到菠萝成熟,价格水涨船高,最终他赚得110万。等到菠萝季过去,这位朋友便准备在家歇业,不再出去打工,“因为他赚够了一年的钱。”
对此,曾冰一点也不羡慕。上一年赚发了,下一年就可能亏得血本无归,“这就是赌”,曾冰说,外人看到会羡慕,只有真正赌过的人,才真正了解其中滋味。
五年前,曾冰在附近租了百亩地种菠萝,待到菠萝成熟,收购价仅在3毛到4毛一斤,算上前期的投入,再加上请工人来采摘、包装的费用,远远高于卖出去的收益,“如果卖出去,亏得更多。”于是,曾冰选择让那些菠萝烂在地里。那一年,他亏了近200万。
自此,他再没种过菠萝,而在交易市场的街上开了一家旅馆,给远道而来的采购商提供住宿。“投资和风险是成正比的。赌菠萝,你们只看到收益,没看到风险。”
戴忠轩认同这个说法,“这就像炒股,看你敢不敢搏。”去年,他曾靠赌菠萝赚了一笔钱。去年疫情之际,各地封锁,戴忠轩以低价包下果农的地,等到解除封锁,菠萝也成熟了。市场需求一下增多,菠萝价格有所上涨。这一卖,他就赚了十来万。
但今年他没有包地,理由是今年包一亩地的价格太高,要1600元,比去年足足高出600元。经过一番考量,戴忠轩决定安心做“菠萝中介“,赚取一车菠萝1200至1500元的中介费,“不管怎么说,投资还是要慎重。”
瞬息万变的市场
就像股市看跌的行情。“五一”之后,徐闻菠萝价格开始大幅走低。
当地人说,菠萝的价格主要受供求的影响。和往年相比,今年的价格最好,春节后和清明节前后的价格最高,能卖到每斤2元,有的菠萝中介甚至能卖到将近每斤3元。但进入5月后,价格一天比一天低,一天内的价格浮动也很大。
蔡明耀说,只有外地批发市场需求大,当天外地采购商才会继续回头拉货。有时候早晨是四五毛,晚上就只能卖到1毛。
5月上旬,蔡明耀仍然需要为菠萝奔走,今年他包了一些地,手上还留有一些货。尽管此时的菠萝价格已经跌至4毛,他完全赚不到钱,也得尽可能减少损失,尽快卖出。
面对价格如此剧烈的涨跌,王振招解释,这是因为当地售卖菠萝基本进入收尾阶段,“也没有多少菠萝留存了。”随着市场上出现更多的热带水果,菠萝不再成为唯一的选择,价格自然降低,“这是市场决定的,我们一直在扩大宣传,希望菠萝正卖得火热的时候,能吸引更多采购商进入徐闻。”
戴忠轩说,春节后主要是东北市场,如今天气越发炎热,菠萝不易存留,从徐闻走出去的菠萝大多出现在南方市场。
江力拉的最后一车菠萝,便是要卖到广西,他想最后试试,菠萝的价格能否稍有提高,获得一点薄利。
王月忠是当地的菠萝农户,家里种了十来亩菠萝。他的运气一直不太好,“种了十年,亏了十年”。在2016年和2018年,徐闻菠萝滞销,一家人辛苦种的菠萝,最后就烂在地里。
上个月,有外地采购商找到他,以超过一元的价格进行订购。等到收购时,价格已经跌至5毛左右,客户扔下定金直接跑路。王月忠没有办法,只能把菠萝一车一车地拉到菠萝交易市场,等待其他人的收购。
他常常想不明白,怎么刚好轮到他卖的时候,价格就下跌了,“就好像大家今天都爱吃菠萝,明天就又不喜欢了。”
在菠萝交易市场,蔡明耀曾亲眼见过因这事儿闹起来的双方,果农把车子横在路中间,采购商不收下菠萝,就不让走,而采购商是坚决不肯以高价收购已然降价的菠萝。
菠萝交易市场本就被挤得水泄不通,一辆车子还横在交通要道上,整个交易市场停止了运转。最终,还是通过报警解决了此事。
5月9日下午,菠萝价格再次跳水,早晨5毛,傍晚跌至1毛。
如果今天没卖出去,第二天便不是新鲜果子,仍然只能以低价卖出。或者进了榨汁厂,或者进了罐头厂,又或者做菠萝干。
为此,果农们纷纷接受了1毛的低价。他们陆续开着拖拉机去过地磅,计算斤两后,拿着收据去找客商收取钱款。地磅旁边的办公室里,负责计算价格的工作人员杨智伟连声感叹,“价格这么低,我坐在这里都害羞。”
今天的菠萝订单还没有轮到王月忠。王月忠心里着急,但他连普通话都说不利索,更不知道该上哪儿找客。他一言不发地站在一车菠萝旁边,伸出一只干瘦的手臂,拉着车上的铁框,眼睛直勾勾地望向菠萝交易市场的大门。
偶然有人经过,和王月忠随意谈上几句天。他总是伸出手指,对着长刺的菠萝苗轻轻一拨,然后叹一口气,“可惜了我的靓果。”
扩大知名度
在这样的情况下,对于果农和菠萝中介来说,只要果子摘下来,就要尽可能卖出去,以减少亏损。
5月9日上午,在蔡明耀的安排下,工人们给菠萝打好包装,装上车厢。封箱之前,将一张“海南菠萝”的宣传页置于顶端。透过菠萝筐,也可以窥见斗大的“海南”二字。
蔡明耀解释,这是因为海南菠萝的名气更广为人知,“大家只知道海南香水菠萝好,却不知道徐闻是什么地方。”戴忠轩也遇到过这样的情况,“有的是客户要求的。”今年菠萝季,来自东北的客户订购后,要求他找一些海南的宣传海报,放在筐子里。
当地政府注意到了这样的问题,想了不少办法扩大徐闻菠萝的知名度。
王振招说,除去给菠萝保质保量,广东省正紧锣密鼓地加大宣传,希望徐闻的名字能被更多人记住。今年2月份,“徐闻菠萝”高铁专列便已开通,贴着“徐闻菠萝”的高铁装满了菠萝鲜果,从产地直接开往销售区。
3月5日,在高铁专列上,当地赫赫有名的“菠萝姐”吴建连和“菠萝妹”——当地电视台主持人王小颖进行直播,给大家介绍徐闻菠萝。直播中,最多时有4万采购商同时在线挑货,这是线下交易从没有过的盛况。王振招说,直播带货造IP,让徐闻县的果农尝到了甜头。
电商也成为最大的销售渠道之一。据央广网,2021年3月,徐闻菠萝的日销量达创纪录的67万斤,较去年同期增长235%,在电商平台的搜索量同比增长11倍,多项指标均刷新纪录。
而曲界镇附近的景区“菠萝的海”,也在变得广为人知。从高空俯瞰,是一幅五彩斑斓的田园画卷,红土壤、绿叶子、黄菠萝。杨智伟记得,“五一”期间,通往“菠萝的海”的泥巴路上挤满了人和车,景区的菠萝摊贩也记得,那些天,他载着一车的菠萝来,“总能卖得差不多。”
“菠萝姐”吴建连是徐闻县菠萝协会的会长,她希望“菠萝的海”迎来更多游客,“这个人来了,拍了照片发在朋友圈,说这是徐闻的菠萝海,那个人又来了,拍短视频发在社交平台,这么多人来,这么多人拍,徐闻和徐闻的菠萝一下子就被大家知道了。”
等一颗靓果
小镇的忙碌仍在继续。随着各类热带水果纷纷上市。水果商们不再专注于菠萝。曲界镇的菠萝交易市场里,依然人来人往,只是街道不再拥挤。
为了吸引顾客,戴忠轩又拿着手机,对着未长成的菠萝一排排地拍过去,然后打开短视频平台,配上文字,“是徐闻的靓果呀!”
当了多年菠萝中介的蔡明耀,还会经常前往熟悉的果农家里,到他们的菠萝地里看一看菠萝,和果农聊聊近况,“松土了吗?”“打药了吗?”年复一年,他们期待着,这一批菠萝能茁壮成长。
5月7日傍晚,菠萝交易市场即将歇业。在太阳的余晖里,间或的,也有一辆小货车驶来。
棚子下面,停着一辆物流货车。司机小韩坐在驾驶室里,等待工人们将菠萝装上车。这些年来,他常接到徐闻县的货运单,听从雇主的安排,将菠萝运往全国各地。
这一次,他接到的单子来自电商平台,雇主的菠萝被广西的一家批发市场下了单,他将直接驱车前往广西。还未出发,便接到了雇主的电话,“上高速前验完货,一定要把车厢锁好啊。”
夜幕降临的时刻,他载着一车的菠萝上路了。车厢被昏黄的路灯照耀着,透露出隐约可见的绿色和黄色。货车碾过泥土和石子,走几步便轻轻一颠。
偶尔,一个菠萝滚落在地。轮胎碾过,金黄色的果肉“吱”地破壳而出,它的汁水浸润在泥土里,香气荡漾在空气里。
(文中江力、曾冰为化名)
新京报记者汪畅实习生何欣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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