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上饶市铅山县有个稼轩乡,就是南宋词人辛弃疾,号稼轩的那个“稼轩”。辛弃疾当初起这个号,就是准备到农村去种地的。他“尝谓人生在勤,当以力田为先”。但是生于乱世,他先以救国为重,拼搏了前半生后,不受朝廷重用,他带着满腹的郁闷、惆怅,到铅山来过农家日子。他喝酒、交友、访山林。一日访得一处泉水,不大(还没有半个网球场大),形如一个水瓢,就给它取名“瓢泉”。他在这瓢泉边一徘徊蹉跎就是十多年,真是岁月磨尽英雄老,一个把栏杆拍遍的壮士,就这样终老山林。他一生有词作六百多首,而“瓢泉之作”竟占了百二十五首。其中有一首《洞仙歌》,以无比欣喜之情记叙了这个泉的发现:
飞流万壑,共千岩争秀。孤负平生弄泉手。叹轻衫短帽,几许红尘。还自喜,濯发沧浪依旧。
人生行乐耳,身后虚名,何似生前一杯酒。便此地,结吾庐。待学渊明,更手种,门前五柳。且归去,父老约重来,问如此青山,定重来否?
瓢泉的发现还真成了辛弃疾生活的一个转折点。两年后的1193年,他从福建任上再次被撤职,就干脆在泉边起房架屋,把家搬到这里,从此再没有离开过。
那天我去采访时,乡党委书记自豪地说,我这里是中国第一词乡。我说历史上词人的家乡多矣,何见得你就是第一?他说有四条理由,没有人敢比。一,乡政府以词人之名命名;二,在本乡八十平方公里范围内竟留下辛词两百多首,占词人全作的三分之一;三,我们继承这份遗产的力度最大。
我说,前两条是硬件,全国确实没有第二家可比,唯这第三条值得商榷。这位党委书记不急,领我看他的乡政府办公小院,从院墙再到一楼、二楼、三楼,粉壁墙上浓墨淡彩,不是辛词便是辛词的画意。等到落座,他竟将辛南渡后的每一个节点、每一首词的创作时间讲得清清楚楚,当说到某首词时竟背得滚瓜烂熟。真让我们这些自命为文人的人汗颜。我说你是个真“辛粉”。他说,在稼轩乡随便摸个人头都是“辛粉”。今年春节,乡机关并家属举办本乡的春晚,有一节目是比赛背辛词。一口气背三首者小奖,十首者中奖,一百首者大奖,奖品是笔记本电脑。还真有人抱走了电脑。我说还有第四条呢?
他领我穿村走巷,穿过一片辛词的海洋,来到村外的“瓢泉”旁。他说第四条就是这“瓢泉”,是硬件里的硬件。一个词人在近千年前发现、流连、吟咏、居住过的一处泉水,能不断线地一直流淌到今天,默默地滋润以他名字命名的稼轩乡。这确是一个奇迹,一个全国的唯一。大家还记得我们在中学课本里学过那个柳宗元的“小石潭”吧,那年我专门由湖南过广西去寻访,早已无踪无影。小时我故乡的村庄里有十几处泉水,前些年回去时,一泉不存,地干裂得耕地能掉进牛腿。
水这个东西,受地质、气候、战争、开矿等因素的影响,是最不稳定的。连黄河都曾有过改道和断流。难得这一瓢之泉,竟如稼轩词一样叮叮淙淙、不紧不慢地流过了千年。瓢泉,是在一块整石头上泛出的一处小水,积为一汪,清澈见底。当年朝廷不听他这个主战派的建议,对之屡召屡弃,他心酸无比,自嘲自己的姓氏:“艰辛做就,悲辛滋味,总是辛酸辛苦。更十分,向人辛辣,椒桂捣残堪吐。世间应有,芳甘浓美,不到吾家门户。”既然好事不到吾家门户,那就把吾家搬到这个好风景处。这一瓢秀丽的小泉给了词人莫大的慰藉。朝中的事管不了,他在这里“管竹管山管水”“宜醉宜游宜睡”“记得瓢泉快活时,长年耽酒更吟诗”。
这里本来游人就少,泉边小树上挂了一个水瓢,是专门给辛词的知音们准备的,好隔时空遥对,同饮一泉水。我摘瓢在手,躬身舀水,举瓢齐眉如举杯,天光云影,与辛公,醉一回!
饮罢,击瓢而歌曰:
君在泉之头,
我在泉之尾。
泉水淙淙流千年,
郁孤台下清江水。
君弃宦海去,
来寻甘泉美。
管山管竹又管水,
山水看你也妩媚。
君词书墙头,
君词写巷尾。
稻花香里说丰年,
千年以后君又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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