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删去的日子

陈占敏

好像并不只是因为老了，大概我对现代科技手段有一种天然的拒斥。电脑使用多年了，有一些机关也用过，但就是不往心里去，不肯用脑记，过后要用，还是陌生。用上了智能手机，功能多了，麻烦也多了，有时不知动了哪里，铃声不时响起，打开看看，却什么内容也没有。智能手机最大的好处是可以拍照，可以录像，我经常给小孙女拍下一些，留下她一天天长大的记录。拍得多了，手机经常出现提示：“存储空间已满。”被迫删掉其他内容，看看为小孙女拍下的那些照片、视频，哪个也舍不得删。那天晚上，不知动了哪里，过了一会儿感觉不对，打开图库看看，为小孙女拍录的内容几乎全部删去了。我慌了，赶紧把手机给儿子看，看看能不能恢复。儿子默默地摇摇头。那一刻，我好像又要大病倒下了。接下来，到了例行的小孙女播报天气预报的时间，一家人看小孙女在床头上拿着小瓶子假装的话筒，播报广东、广西、“广南”“广北”的天气情况，看着小孙女播报下毛毛雨缩起肩膀假作雨淋的样子，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发笑。小孙女看出了我的脸色不对，说：“爷爷今天好像很难过。”我叹息一声说：“爷爷是难过。”小孙女问我为什么难过，我没有告诉她，我是把给她拍的照片、视频删掉了，才难过成这个样子，那样，只怕她也会难过的。

小孙女出生在五年前的夏天，那时候，我大病手术，刚刚过去两年。化疗已经做过了，正在吃药恢复。小孙女的出生，好像为我送来了仙丹妙药。每天早晨一起床，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过去看小孙女，看她躺在床上小腿蹬着小手擎着的样子。等到她的小手会抓握了，每天早晨起来，我就会过去让她握住我的手指，抓握一阵。儿子说，这是爷爷每天的早课。是的，有这样的早课，对我的身体恢复，倒比诵经更有效。为小孙女拍照，是从她能坐到特制的婴儿椅上抓饭吃开始的。一幅幅留下来，就是她一天天长大的记录，也是重病的爷爷莫大的安慰。看着小孙女甜美的笑脸，我身患的癌症不再是绝症，小孙女为我增添了生的希望。

离小孙女过一周岁生日还有一个月的那年六月，我再一次入院治疗。本来是做一个小手术，却出了问题，肠道两番出血，以至危重。第一次出血，医生紧急采取措施止住了。刚刚过去了一天一夜，再度出血，医生慌了。主治大夫一进门朝我的病床急匆匆走来，后边总要跟着一队医护助手。主治大夫一次次扳开我的眼皮看，一次次问我发不发晕。医生的神色告诉我，我面临着什么样的危险。午夜过后，主治大夫做出决定，要我到外科去作手术止血。我实在不甘心，我已经做过一次大手术了，难道还要为一个小手术出问题，再去剖开肚腹大动一次吗？我坚持不去。我叮嘱妻子和儿子，不到需要保命的时候，不去外科。儿子在拒绝去外科手术的诊疗书上签了字，那时候天刚刚放亮。医生采取了不用手术的最后措施，一边止血，一边输血。我看不见自己的脸，擎起手来看看，手指肚眼瞅着瘪了。医生在为我输的药液中加了安定药，我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再到傍晚，我醒来了，妻子和儿子在我的病床边俯身告诉我，血止住了。我终于度过了一次危重险情，其危险不亚于第一次大手术。

在医院里躺着恢复的那几天，手机上小孙女的照片、视频帮助我捱过了病床上的漫漫时光。我不时打开手机，看小孙女朝着我笑。怕影响邻床的病友，我把手机调到静音，看小孙女在床上滚爬笑叫。她还不会说话，不知道她如开口说话，这时候会对爷爷说些什么。几天过后，我出院了。一进家，小孙女躺在宝宝车上冲着我笑，我也朝着她笑。到床上躺下，忽然听到小孙女在那边清清楚楚地叫了一声“爷爷”，此前她从未叫过一声爷爷，这一声似从天外传来，好像小天使在叫着我的生还。只此一声，之后，好长时间再未叫出，那一声“爷爷”仿佛来自神启。我知道，我的生命是跟小孙女的生命联在一起的，这种相联，还不止是血脉，尚有其他。

我的身体在逐渐恢复，我差不多可以像往常一样写作了。小孙女长到十五个月大，我开始给她讲故事。偶尔，我会随时编一个简短的故事，讲给她听。大多时候，我都是给她读童书上的故事，一字不改，照原文读，让她感受语言的美感和韵律，接受思维和表达的训练。中国的童书，有一个严重缺点，作者和出版人太把孩子当小孩子了，他们过低地估计了孩子的接受能力，可是，又太过看重了教育意义。我喜欢给小孙女讲引进的法国童书《不一样的卡梅拉》系列，全套已出五十几本，全部从网上书店买来。达·芬奇，马可·波罗……这样一些名字出现在这套童书上。孙女的书架摆在爷爷的书柜旁边，也是满满当当。我给小孙女讲的卡梅拉系列的第一本是《我想去看海》。讲过几遍之后，读到某个地方，小孙女会接着清清楚楚诵出下边的句子：“只有天上的一轮明月，照着孤零零的卡梅拉。”

小孙女的思维和表达受着优秀童书的影响，有时候说出话来，让人难以相信她还是不到两周岁的孩子。领着她到外边玩，邻居奶奶问她：“湉湉冷不冷啊？”她沉吟一下，点点头：“今天稍稍有点冷。”邻居奶奶笑了：“还‘稍稍……’”领着她在小区的休闲场地玩，她跟邻居阿姨和童车上的小妹妹说话，阿姨对我说：“大叔，你们这孩子思维表达真好，你们经常带她出去旅游吗？”我告诉她，不是，是“不一样的卡梅拉”给她的影响。无形中，我为那套优秀的法国童书作了宣传。

我还是吃药，也继续写作。每天上午，写到十一点半停下。未做手术之前，我是写到十二点半的；现在身体条件不允许了，吃着药能写到十一点半，我已经很知足了。停下写作，我就到床上躺下。有一天，我刚刚在床上躺下，小孙女走到我的床边问我：“爷爷你怎么了？”我说：“爷爷写文章累了。”她说：“爷爷每天每天都写文章。”我说：“是啊。”她说：“爷爷写文章辛苦，湉湉不哭。”那一刻，我被这不到两周岁的孩子深深感动了。爷爷每天每天都写文章，她是看在眼里了；爷爷写完文章，躺到床上，她也会知道辛苦；可是，她是怎么弄清了“爷爷写文章辛苦”与“湉湉不哭”之间的关系呢？如一段经典性对话，好像来自于某部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品，写作四十多年的爷爷并未妄加改动一字。

我的身体在一天天好起来，小孙女在一天天长大。带她去公园，去娱乐场玩耍，我会时常拍下她的照片、视频。她踏着滑板车向我跑来，我一边往后退着，一边为她拍录，视频里留下了爷孙俩共同的笑声。她在蹦床上跳跃，节奏明快的乐声伴着她小裙子的飘动和爷爷的喝采。过后打开看看，仿佛重新回到过去的日子，重走一遍……可是，就是这样的一些照片、视频，那个晚上，不知道因为动了手机的什么机关，删掉了。那几天，我每逢想起，总会忍不住心疼一阵。儿子看出了我的心情，把他手机上拍录的一些转到我的电脑上。打开看看，一幅幅注明的日期，不是我和小孙女一起度过的那些日子，那里面没有我跟小孙女共同的笑声。那些日子是被删去了，难以恢复；我不能再回到过去，跟小孙女一起重走一遍了……好在，还有未来的日子。孩子，就让我们珍惜未来的日子吧，好好把握。

七年前的昨天，2012年6月25日，我查出癌症，再过两天，6月28日，做手术而获新生。恰在今年的昨天，2019年6月25日，我写完一部新的书稿《读戏笔记》。晚上，奶奶告诉小孙女，再过两天，我们一起出去吃饭，为爷爷过生日。小孙女在床上高兴地跳起来。我又告诉她，爷爷两个生日，那一个生日，常常会忘记不过；这个生日不会忘记，年年过，已经过了六年了。有孩子的陪伴，爷爷的这个生日，日益充满生机。

新闻推荐

我区激励企业加大研发经费投入，实施财政奖补 单个企业每年最高可获800万元奖补

南国早报南宁讯（记者佘鸿雁）企业加大研发投入才能加强技术创新。7月5日，自治区政府新闻办举行新闻发布会，由自治区科技厅对《...

广西新闻，新鲜有料。可以走尽是天涯，难以品尽是故乡。距离广西再远也不是问题。世界很大，期待在此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