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雅告别音容在

何培嵩

一切近的远的、悲喜交集的往事，依然清晰如昨，总也不能忘却。

1月5日，我到广西中医一附院看望他。他因胃溃疡、胃出血入院。病榻上的他，脸色苍白。看到我，无奈地笑道：“现在我像个老人了！”他弟弟汉生一脸严肃地告诫他：不要再讲学、写作了，一切要以身体健康为重……他频频点头唯唯称是。我则与悉心照料他的儿子彭弢相视会心一笑。我们很清楚，他现在听话，病愈了就不会听话了。

我隔三差五又去看过他几回。已治愈了溃疡，止住了血，脸色和精神渐佳。床边的茶几上便多了一摞书籍。一本被他写满了评、批的《明清小品文解读》被他翻看得卷了边。他喜滋滋地说：“此书我有许多感悟，出院了，你会看到我若干篇好文了！”

他总共住了23天。1月28日出院。第一时间便给我微信报喜，还不忘一如往常幽上一默：“饱受折腾近月，又逃过一劫！知道吗？《三国演义》里，常于千军万马中轻取敌将首级无比豪迈威猛的莽张飞，狂称什么都不怕！但诸葛亮掌心中送他一个‘病’字，其竟孩童般号淘大哭……但我对病，是又怕又不怕，怕也没用，该干啥还干啥……”

他果然推却了许多演讲、电视节目、约稿和诱人的出国旅游之邀。他对我信誓旦旦曰：“73岁是个坎，我哪儿也不去，就窝在家里！”他说每天就做3件事：二胡，写文，练字。他窝着却没闲着。过了正月十五，他在朋友圈发出豪语“元宵已过，我开始放文章了！”于是，《我的启蒙老师》《书法大师是怎样炼成的》等十几篇美文，见天见天问世。而他以古拙、质朴见长的极具个性的“彭体隶书”写就的3个册页——写儒家内容的《博学鸿儒》；写道家内容的《大道至简》；写佛家内容的《即心是佛》。行行似排兵列阵，字字如珠落玉盘，深得前人碑帖之精髓。

然而，自称不惧病的彭匈还是为病所累。2月23日下午5时，猝不及防的大面积心梗无情地夺走了他73岁的生命！应当说，从文学艺术而言，如今正值他如泉喷涌的鼎盛时期，殊为可惜！是夜，我无法成眠泪湿枕巾，凌晨写就短文《哭彭匈》以抒胸臆。2月26日上午，在他的告别会上，在人头攒动脸容悲戚的人群中，我见隙让彭弢过目，他郑重建议我改“哭”字为“忆”字，“因为，爸爸是平静而没有痛苦地走的，这是修来的大福；不要用哭来告别，他已经与我们优雅地告别……”

一字之易，点醒也提升了我！

就在10多天前的2月13日晚，他邀我们七、八挚友至家，他说今晚的主题是“雅聚：聚人气，聚文气，聚友情！”他倾情演奏二胡：阿炳的名曲《二泉映月》《听松》《寒春风曲》。意犹未尽，又用俄语高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三套车》。我觉得，这个晚上他是用心、用情、用浓浓的爱意，甚至是用生命在献艺和歌唱。在彭弢悠扬的《高山流水》古琴声中，他焚香净手，戴上白手套，从绢盒中取出他珍藏多年的、轻易不示人的弘一法师真迹册页《华严经》六段偈语和傅抱石真迹瘦竹图，还有他亲自书写的“悲欣交集”四字……我知道，此四字源自弘一法师的绝笔书法。

欢声笑语、其乐融融之中，他与我道了写3个册页的本意：“举凡中国真正的文人学士，对儒、道、释三家是必须读懂悟透的，因为他们是中国五千年智慧和文化精华的结晶……近段书成这3个册页，于心于愿足已！”

我凝视他略显疲惫却心满意足的面容，忽有一悟：这3个册页，不正是他一生的总结和从容入世、潇洒出尘、漂亮收官的存照吗？

是的，这个温馨暖人的夜晚，诚如彭弢所云：是父亲对挚爱亲朋的最后拥抱和优雅告别！

我于是豁然释怀，不再悲伤。我相信他是去了一个美丽自在的地方，天堂里有他的位置。那里有春天，有鲜花，有书，有歌，他不会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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