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挂在树上读书

□叶开

作者简介

叶开，1969年生，本名廖增湖，小说家、编辑家、语文教育者。编辑发表莫言、阿来、苏童等作家作品，获得过“茅盾文学奖责任编辑奖”、“鲁迅文学奖责任编辑奖”等各项大奖；出版《口干舌燥》等五部长篇小说；2018年出版《叶开的魔法语文》12册，以及《写作课》。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上树是我的职业。

倒挂在树上，是我的主要姿势。

倒挂在树上看书，是上课不好好听、下课一哄而散的猴孩子在装模作样。

我的童年时代没什么书可读，只有些课本和连环画。相比之下，还是连环画值得读。我小时候断续买全了“四大名著”连环画，在我老家坡脊街，逢一、四、七赶圩日，摆小人书和凉茶摊，赚了不少钱。多的时候，一天就能收入十七八块，在那个时代是花不完的巨款。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我和我的一家在坡脊这个芝麻街上，过着山高皇帝远，无人管无人问的自在生活。

我父亲也不是什么“良民”。

他去广西做“猪中”、“牛中”，在农民的牲口贸易中赚中间费。早上两手空空出去，傍晚双手沉甸甸回来：不是手提一只鸡，就是活捉一只鸭。

我们厨房庞大而杂乱，被柴火烟熏成墨黑色，时常飘出煮鸡炖鸭的香味。

小学五年时间，我和小伙伴几乎都是在树上度过的。

在我们眼中，树可以分为两类：可以攀爬，不可以攀爬。

木瓜，不可以攀爬。此树空心、松脆、易折。但木瓜不高，摔下来一个大屁蹲，干嚎几声就捱过去了。还有些树，干高而直，直冲天际，严肃且干巴，一点亲近感都没有，简直就是不愿意被攀爬。梧桐树、桉树，不必爬。危险，且没啥可耍之处。好容易爬到高处，只几根瘦小枝丫，脆弱、危险，不值得深究。直接长在树干上的枝条，大多松脆、易折，坠落，摔成肉饼。

乡村间传说都很吓人：有人脑袋撞进肚子里去啦。有人屁眼插在了锄头柄上啦。有人脑袋撞上石头直接开花啦。

不过，我没看到过小伙伴从树上掉下来的。

原因有二：

我们都很聪明；我们都很敏捷。

至于那些可怕传说，我看是大人故意恐吓，让我们知道保护自己。

乡村孩子与自然链接，对各种树，各种水，都有切身感受，知道哪些树可以攀爬，哪些河流可以戏水，哪里可以直接尿尿，哪里可以大吵大闹。

相思树、大榕树、凤凰树、龙眼树、荔枝树，都可攀爬，值得攀爬，不爬不足以做小孩。

果树可以攀爬，也不可以攀爬。

可以攀爬，是实在值得攀爬。果实成熟季节，有吃有喝，简直乐不下地。果树通常都是别人家的，或公家的，要提防老头和鸟枪。说起来，老头和鸟枪都是童年时代的噩梦。我会画画的话，一定会画个提着鸟枪的老头，满脸皱纹，弯腰勾背，两眼凶狠，冷漠无情。在那高高棚屋上，他非常警惕，瞭望着一切的不适当，一切的不安分。他的鸟枪，古老而凶恶，如随时吐信子的毒蛇。

我没有直接面对过老头，但同学曾在农场摘红橙时与看树老头劈面遭遇。

据说，老头抬起鸟枪就开火。砰！啪！铁砂铺天盖地发出，打在茂密而闷热的空气中。

我们爬树的据点之一，是小学校园周边。

龙平小学坐落在一个山腰上，下为水塘，上是操场。周边，密密长满了甘蔗。甘蔗与校舍之间，围了一圈相思树。水塘浅而多泥，泥水混杂。玩水之后，常常一身泥沫，如同被上了漆。更不幸的是，可能会被蚂蟥咬。最可怕的，是蚂蝗钻进屁眼里。传说，蚂蟥不会死，会在肠子里安营扎寨，吃喝玩乐。

蚂蝗钻屁眼，是我们最担心的事情。

在我老家，相思树是常见的树种，准确地说，是台湾相思树。

台湾相思树，枝叶婆娑，树杈蓬勃，适合攀爬，但没什么木材价值，更直接作用是防风和绿化。后来栽种，就越来越少了。

作为资深上树党，我要稍作说明：倒挂在树上，看似简单，但很职业。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倒挂的，也不是什么树枝都能承受。

小孩子倒挂在树上，是一种赏心悦目。中年大叔倒挂在树上，会让人抓狂。

小孩且瘦，猴子般敏捷，才可以爽朗地上树。如果胖，肥胖，或胖而肉，不适合爬树，更不适合倒挂。倒挂，除腿上有力，脚能用上劲，腰、背，都要能有效拉伸。有些小孩子倒挂在树枝上，跟抻长的面条一样，肋排凸显，观感十足，赏心悦目。

背着书包倒挂，书包比脑袋还长。有时缠在脖子上，喘不过气来，极其吓人。

这时最适合背诗：

“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

或“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

但那时会的不多，脑袋空空，只懂小学一年级课本里的“火车火车长又长，运柴运米又运粮”。不说好坏，总太直白了，不优雅。还有“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我作为小孩学习认真，几兄弟亲自在路上挖坑，把邻村老头直接坑进粪水中。老头是驼子，又或是村长。摔进我们坑里，他半天爬不起来。爬起来后，他气得浑身发抖，对着四周疯狂咒骂。我们几兄弟躲在番石榴树上，悄悄地看着，害怕而且激动，浑身颤抖。

孩子就这样，你教他斗争，他就挖坑。

爬在树上没什么不好的，可以更深入地思考，可以看到人世间的很多可笑事情。

总怀念儿童时代的上树时光，我写了很多文章，这说明我老了：虚虚实实，恍恍惚惚，各种有和没有，在头脑里出没。

乡村猴孩，从小也没有什么起跑线，也没有什么人上人，就那样在田野、水塘、流云和风的陪伴下，悄悄地长。

不是现代文明推崇的方式，而是一种野生野长。通常来说，大多数人的命运，就是这样：悄无声息来，无痕无迹去。如草籽散于田野，长于田野，失于田野。

好与不好，命与非命，这种事情，想到云端，想到哲学里去，好像很有道理，很有意义。其实，一切皆空，没啥意义。

我看这些，都是好的，都是坏的，都是自然而然的。

我们对于所谓的成长，都想得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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