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水河绝恋韦汉权

（外一章）

当作物和收成凸现，绿色作为灵魂上升，故土的天空高举，西山的落日，一片一片照着村庄，和它的角落。

此刻，你常常以最小的面积，投影你偌大的志向。一些此生被你细数的植物，比如玉米，或者荞麦，机灵地从獾和狸狗的獠牙间脱落；稗草和车前子，在人类只手遮天的那些年头里，经历所有悖逆的天敌，在阡陌间，在草芥下，纷纷沦为弱者。

誓言还在路上，或者田间，也是此刻，唯有倔强的念头，执拗地呼应我为你付出的土壤。

而每一寸付出的土壤啊！作为这一个村屯唯一的嫡系子孙，你略有收敛的抒情，极像一棵颇得真传的柏松，一呼吸，就将半生的厄运抖落。旗帜有多鲜红，田塍就有多从容。前面是一望无际的荒原，等待着你的冲积。

接下来就是对遗址的描摹了。锈蚀的器具，转瞬的红黄相间的回光，一个人的愿望可以很大，包括对野心的叙述。山像年轮，一层一层码高；稍低处是水瀑，悬挂着苍凉，还有一面铸就的铜鼓。手一挥，虽无人指引，竟是满垌回荡的动人歌谣。

而这后来的世纪，如果也算再次途经，三三两两的人们，选择某个午后，穿行在红水河边的纤竹下。很多鱼这时也会聚拢，又分散，比如蓝刀鱼，还有珍贵的剑鱼，和一朵浪，以及河边木棉的细絮，纷纷炫耀着飞翔。和满山谷的风，以及星星点点的羊只，和它们的路，曲折着面向村庄。一些草从浅而易见的小处，蔓延。大家链接着，争先恐后地成为我漫卷的诗句。

请允许我在相似的诗节中，写这些关于红水河的句子。这条据说浑浊不清的河流，从云贵高原一路向南而来，红土到哪，你就到哪。和我的笔，这是亘古不可改变的！绿色到哪，你就到哪。这一幅不可拗动的图谱！更远处肥沃的红土，更低于山脉的河床，更横行的鼠类，唯一毛色不变的动物，它们屈身的洞穴不管通到哪里，哪里就是顺流而下的栖息地。你穿过高原，又穿过七百弄无边的山海。

而始终横亘，你见首不见尾的骨殖。而始终裸露的赤诚，你有着不值一提的乳名。天生桥、龙滩水电站，岩滩、大化水电站。如果某一段爱情也截流成功，很多事实因此清澈，落埋的雪意，马匹舍弃的尘蹄，难道就只有一线山影，起伏于傍晚的落日之下，就可以换取我绝尘而去的回望。

就算能够选择生和死，上游的苗民，或者下游的瑶人，水源地要么就是云南马雄山，要么就是，绵延的广西七百弄。红水河崖上的悬棺，是生生不息者的子宫，一种被赤足印出来的敬仰。铺地草，在中下游的地方绿着，滋润着一方子民。他们沿着河岸起伏的姿势，很令人难忘。

从那以后，即使是超出年月的干旱，裸露的红色，多年来一直被他们牵挂。自始至终的荒原，嵌在未来眺望的末节，满山满垌一张扬，就不计代价，也不计因果和生死的。他们从少壮到垂老，他们秉承祖训，眼泪流成河流。

再怎么寸草不生，相比于他们，你更接近于我的歌唱。我曾亲眼目睹的离别，一些年前年后的村口。我曾亲眼目睹的绝情，一心想往南嫁的姐妹。生在山下的红水河边，我知道年迈的母亲们，为什么急出一夜白头？绕过千山万岭，这桀骜的滩涂，怎么会让向坡上横生的桉树，抛弃鲜红蕾片的木棉。毛公寺里，袈裟下，我双手合十。

——这决不只是一种轮回！

所以你宁愿干涸，也不接受我的趋身，并且总能在偶尔风和日丽的时候，给我南方你的腰身。红水河只有开始，像远在南粤的海平线。你本飘忽，而我仅钟情于日出和日暮。请原谅，此生或者来世，我只是善于坚守，而难以肆意纵横驰骋。就算这一脉山都放下高亢，这一湾水还在流淌，我还能在你的视线里任性。

铜鼓的颂辞

激越，并且也是轰鸣的。七百弄少年这一去，便是红色征程。后来是一九二五年，这鼓槌，白色恐怖的血雨腥风中，曾被拔哥紧握着。

可以是精铜铸就的身体，坚硬的肋骨，空洞的腹腔，传递着山谷的回响。

源自旷古的寓意，先是原木架子，住在七百弄深处的瑶人，总想能在某一年出得了深山，上得了峡谷。从一个叫甘房的弄场起步，穿越云彩，绕过雾霭，盘上山腰、坳口，以及她的眺望。那么那时，我的血应该是发烫的，我心向革命。并且总是要在某个被忽略的早晨，村庄露出瓦檐，她露出裙角。而正是檐下的大门边，硕大铜鼓的眼睛看着我，声音也即将，穿透我。

橡木的架子，金刚木或黄花梨的短槌。铜啊，要适时发出铿锵的金光。常常在离我们一步之遥的地方，深雕浅琢着，始祖密洛陀的纹路，曲张而精致。熔浆瞬间在先民们的指心凝固，同时凝固着一种族群的精神。他，一个壮年的男子，亮着古铜色的胸肌，沿着八里九弯拾级而上的山路，她们的背影下，他大手一挥，抽出背后的长刀。鼓声顿时锤起，从谷底荡漾，凌空，到云霄，从红水河，到左右江革命根据地。绵长的都阳山脉的尾翼，巴楼山下，古河，铜鼓声激越，红七军的红旗迎风猎猎。

在红水河中游，在陵园路的端头，一点小斜坡。在拔群广场，我用最慢的脚步，最敬仰的目光。在将军园，我在寻找他，在四月的脚印。

当游人散尽，广场舞的音乐消失，在一面硕大的铜鼓边，我终于找到。

我站在他一九三二年，高大的身子下，鬓发皆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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