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与腊肉了 然

书与腊肉，两者间本是八竿子也打不到一起的，可于我，却有一段故事。眯上眼，四十多年前的两罐腊黄得近乎透亮的腊肉又浮现在脑海里，它诱人的香味直至现在仍可勾起我食欲的馋虫。同样，四十多年前初读的古典小说里横刀立马大喝一声“哪里走”的英雄人物也浮现在眼前，他们煽起我的景仰，我渴望哪一天也成为像他们一样的叱咤风云的人物。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古典小说《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对刚上中学的我来说是极大的诱惑。可这些书，在世代泥腿子的家庭里没有。学校图书室有，却被列为“毒草”禁读。驻校工宣队黎队长在全校师生大会上警告：谁偷看禁书开除谁！虽然如此，班上的覃同学还是偷偷看了，是午休和下晚自习后在蚊帐里偷看的。我的床位和覃同学的床位是并列着的上铺位，铺位正好靠近窗口的路灯。每当有值班工宣队来催睡觉的时候，覃同学便迅速地将“禁书”塞进枕头下，拿起课本装模作样地翻来翻去，然后隔着蚊帐用冷峻的目光威胁我：敢告我，我揍你！

其实，覃同学也心虚，他真的怕我告发他。一天午休，工宣队长巡查完刚走，覃同学就隔着蚊帐把头凑近我：想看吗？

当然！我答。

互换条件！覃同学说。

什么条件？我问。

腊肉！覃同学说出着两字的时候，喉咙吞囗水的声音很清脆。

饥肠辘辘的年代，腊肉于每个正长身体的少年都十分诱惑，可腊肉来之不易。农村每户仅限养一头猪，哪家养多了就成了“资本主义尾巴”，不但要“割”掉，还要胸前挂牌上台“亮相”。社员家养出来的猪必须够一百二十斤以上才给宰杀，然后扛一半去公社食品站上缴，支援国家“三线”建设。剩下的一半分割成长条块状，用家制的香料腌制三五天，然后挂在阴凉的走廊风干，再用炭火慢慢熏烤成腊肉。逢年过节割下半截火烧后，洗净与饭蒸熟，全家一人一块，打牙祭过嘴瘾，滋润生锈的肠胃。

那时，家到县城未通公路，到学校需要步行四天，途中借宿三个晚上。交通不便，路途遥远，家里只让我寒假回家过春节，暑假在县城打零工赚点伙食费。自然，春季开学我便有了满满两瓶干辣椒爆炒腊肉（储存时间久不变味）的奖赏带到学校。因床位并列上铺，我的许多秘密都被覃同学发现。每当打开箱子，腊肉弥漫着的香味便袭击着覃同学的鼻孔，箱子自然就被定格在他的视线中。

据覃同学自我介绍，他看的这些“禁书”，都是他大哥的。他大哥广西师范学院毕业，分配到向阳中学任校长。覃同学荣耀的家庭让我羡慕得要死。当时我想，如果我也有一个大学毕业又当中学校长的大哥该多好，我就会有很多书籍看了，也不必用腊肉交换了。虽然极不情愿交换，但我梦寐以求阅读覃同学手里的那些书籍。我不顾生锈的肠胃，咬咬牙，把两瓶馋人的腊肉与覃同学交换了《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儒林外史》《聊斋志异》，还有一本俄国小说《静静的顿河》，一本法国小说《巴黎圣母院》。

覃同学极苛刻极吝啬，反复交代，秋季开学一定把书还他。于是，每天放学铃声一响，我便叫同桌帮打饭，自己躲进蚊帐里，囫囵吞枣地阅读。深夜，万籁俱寂，借着窗外的路灯，一目十行。周日，东方刚泛鱼肚白，轱碌下床，不洗也不漱，开水龙头把水壶灌满，然后到学校小卖部买了四个五分钱的簿饼，背起绣有“忠”字的黄色挂包，悄悄钻进学校背后的乱坟岗里，翻开书页聚精会神地看，直至上晚自习的铃声入耳，才急匆匆跑进教室。周日，如果下雨，便躲进蚊帐里，用床单罩着，留点亮光，看见字就行。如是警惕，以防有人向驻校工宣队告密。

长长的暑假，我白天给水泥厂挑河沙抬石头拌泥浆打零工，一天赚十毛八角伙食费，晚上住进堂叔（水泥厂工人）的柴房看书。闷热、蚊虫、饥饿，全不在乎。我把时间抓紧，争取在暑假把交换来的小说看完。

秋季开学，我把书还给覃同学，覃同学也把空瓶子还我。我闻着空瓶里未洗干净的腊肉余香，自吞囗水。我自嘲自己像《儒林外史》里的马二先生：君子固穷！又像鲁迅《孔乙己》里孔乙己的狡辩：读书人窃书不算偷书！不同的是，我拿自己的美味与人交换，极度地担风险偷偷阅读！

阅读初始，只觉得小说里的人物个性好玩，武功盖世，值得崇拜，值得景仰。比如张飞横刀长坂坡，大吼一声吓破敌胆；赵云怀抱阿斗，百万军中如入无人之境；关羽单刀赴宴，丹凤眼斜视，使江南群雄不敢接近……阅读多了，对小说的诱惑已不在“好玩”的层面上了。中学四年，除了与覃同学互换条件阅读外，学校图书馆里的《红岩》《林海雪原》《铁道游队》《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母亲》《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等，我都借阅了，渐渐地，浮躁的心平静了，愚钝的心敏捷了。培根说：“读书足以怡情、足以博釆、足以成才。”阅读多了自然就成了秀才，成了秀才不出门便可知天下事了。这是圣人们讲的大道理。于我，说大实活：阅读多了，写作顺了，文章见报（刊）多了，让人看中了，让人带走了，我摆脱了父辈的泥腿子，实现了吃上“皇粮”的夙愿。

虽然当时我妒恨覃同学，他隔着蚊帐吃着我与他交换的腊肉，故意“啪啪”地咂嘴弄大声音，极度诱惑我食欲的馋虫。可眯眼一想：是你自愿！怪谁？此后，每当他夸张地咂嘴的时候，我便塞耳朵罩被单，努力回忆小说里天昏地暗的打斗场景，千方百计解脱绞心般的痛楚。如今想来，我还是感谢覃同学，感谢他吃了我的腊肉，我也感谢“聪明”的自己，感谢奖赏我腊肉的兄嫂！

如今，想起这一段往事，颇多感慨。四十多年过去，我的国、我的家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我虽没有成为叱咤风云的人物，但衣食无忧，阅读有卷；虽不学富五车，却有藏书千卷，随意翻阅。现在，城有图书馆，村有图书室。城里乡下，人人手机一部，只要缴足话费，开通网络，百度搜索：古今中外、天文地理、诸子百家、五经四书、秦辞汉赋、唐诗宋词、元曲小令、明清小说、正史记载、野史传奇，等等，想看就看，不看拉黑，再与腊肉无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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