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认知与左江岩画文化传承

□李富强

一、左江岩画形式消亡，文化灵魂不死

东汉之后，左江流域岩画逐渐消亡了。消亡的原因是多方面的，综合性的。总的来说，是由于秦始皇统一岭南，给萌芽状态的骆越政权以沉重打击，大批汉人进入岭南，对骆越经济社会文化带来了巨大而深远的影响。

首先，秦始皇统一岭南前，骆越人处于自主发展时期，左江流域岩画可以说代表了特点浓郁的骆越文化发展的一个高峰。大约在春秋战国时期，骆越社会贫富分化已较明显，国家政权的雏形已经出现，而到秦始皇时，国家政权已有相当实力，因而，秦军南下岭南时，遭到了瓯骆越人的坚强抵抗。然而，秦始皇在付出了代价之后，毕竟打败了瓯骆越人，将岭南纳入了中央王朝的版图，按照郡县制实行统治。如果说，秦始皇用兵岭南是对骆越政权的一个重大打击，但因秦朝短命，赵佗在秦灭后为巩固自己势力，实行“和辑百越”政策，使骆越政权获得了喘息之机，骆越尚有一息凝聚力的话，汉武帝平南越国，对于骆越政权则是一个致命打击，骆越的凝聚力已消失殆尽。“国之大事，在祀与戎”，骆越政权的被消灭，左江岩画逐渐消亡是顺理成章的事。

其次，中原汉人进入骆越地区，带来的汉族先进的生产技术和精神文化，促进了骆越经济社会的发展变化。随着经济和技术的发展，骆越社会结构、社会形态也发生了变化。骆越萌芽中的政权崩溃，原生的社会组织式微，家户直接面对中央和地方政权统治，社会单位细小化、碎片化，绘制大型岩画以举行大规模宗教活动所需的本民族政权及社会纽带也逐渐式微。

其三，随着移民的大规模增加，南来的文人学士和中央王朝在骆越地区建立学校传播中原汉文化，越汉文化互动和涵化越来越主要地表现为“汉化”。文化的重组与改造也消弭了骆越人对岩画的心理需求。

因此，左江流域岩画在东汉之后逐渐消亡是势之必然。

左江岩画虽然在东汉以后逐渐消亡了，但作画的骆越人并没有灭亡，也没有完全迁离，岩画所表达的文化内容通过其后裔传承下来，并在一定时空产生了较大影响。作为具有魔法作用的左江岩画虽然在东汉以后消亡了，但岩画所表达的太阳崇拜、月亮崇拜、铜鼓崇拜、雷神崇拜、水神崇拜、青蛙崇拜、犬崇拜、生殖崇拜、鸟崇拜、田（地）崇拜、鬼神崇拜等文化内容在现代左、右江民俗文化中依然存在。也就是说，岩画作为骆越文化的一种表达方式是消亡了，但左江流域岩画所表达的文化内涵依然鲜活，只不过是以新的方式呈现而已。

二、历史记忆断裂，当地民众对左江岩画认知模糊

左江岩画文化虽然一直延绵不断，然而时间毕竟在冲刷着人们的记忆。从我们的调查来看，如今左江流域各族居民尽管大都知道左江岩画是自己祖先留下来的宝贵文化遗产，对于左江岩画文化内涵的认知却是笼统的、模糊的、空泛的。之所以如此，主要的原因是：

（一）民族历史记忆之链断裂

当今壮侗语族群的官员和普通民众对于骆越文明曾经拥有的辉煌，知之不多；对骆越族群后裔历经的民族苦难，也极为淡漠，因而对骆越人的创作——左江岩画的记忆也几乎消失殆尽，自然今天对之没有清晰、准确的认知。导致这种状况的因素，总而言之，主要是自从秦始皇统一岭南，直至民国时期，历代中央王朝都实行歧视少数民族的政策，积极推进对少数民族的“汉化”，使骆越族群后裔对本民族的历史、文化缺乏认同与自信，民族认同意识淡薄。壮侗民族意识的潜隐以及弱化使得人们对远古历史的记忆模糊不清，甚至日趋淡忘。因此，左江流域各族居民对左江岩画的认知模糊、空泛是必然的。

（二）民族历史、文化的教育断裂

首先是教育的断裂。由于壮侗语各族社会历史的特殊性，没有形成统一的文字，因而不可能事实上也没有出现自己的学校教育。骆越后裔族群的学校教育是在秦始皇统一岭南后，由中原引入的，实质上是汉文化的学校教育，因为这些学校用汉语、汉字授课，传授的是汉族封建文化。封建统治者在左江地区办学的目的是向当地人民灌输钦定的正统伦常，“用夏变夷”，使少数民族“开化”起来。所以，在骆越后裔族群社会中，作为最先进的教育途径的学校教育所传授的内容不同于其他途径（家庭教育、社会教育）所传授的内容——本族群传统文化。这便形成了骆越后裔族群——壮侗语民族文化传承的断裂性：传统文化不可能全面系统地传承下来。

清末民国时期，广西学校教育的转型和发展，使少数民族接受学校教育的机会增加，壮侗语民族进一步增强对中华民族和中华文化的认同。但是，壮侗语民族教育的断裂性非但没有缩小，反而持续加强。因为清末和民国时期，统治者对包括壮侗语民族在内的少数民族更加强了“同化”的步伐和力度。此前，古代中央王朝对少数民族的统治实行羁縻制度和土司制度，虽然在此过程中也主张以中原汉文化“教化”少数民族，但毕竟有“以其故俗治”的理念，对少数民族文化有一定的包容度。可清末和民国时期，“改土归流”已如火如荼地开展，统治者更加强调对少数民族实行同化政策。统治者常在改良社会风俗的过程中，对少数民族文化予以打压。在此背景下，壮侗语民族家庭教育和社会教育传递传统文化的功能大受限制和削弱。新桂系虽大力发展学校教育，并对苗、瑶、侗、僮、伶、伢、徕、侬、山子、仡佬、倮裸、黑衣等广西的“特种部族”推行“特种教育”，但“特种教育”的目的是“选取特族子弟入学，期以开化学子为先锋，推动整个特族社会之改进，达到同化合作之目的”，即以教育为手段，利用教育的功能，同化“特种部族”。正因如此，壮侗语民族教育的断裂性在清末和民国时期依然存在，并有强化的趋势。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由于中国共产党和人民政府实行民族平等的政策，体现在文化和教育上，尊重、维护和发展文化多样性，为了保护、传承和发展少数民族文化的需求，不仅采取一系列特殊措施发展民族学校教育，以便利于现代知识的学习和民族文化通过学校教育而传承，而且使家庭教育和社会教育中传承民族文化的功能得以发挥，因而1949年之后，壮侗语民族教育自古以来的断裂性逐渐消弭。但是，教育断裂性依然在一定程度上存在，民族历史、文化的教育在教育体系中依然是缺失或薄弱的，教育断裂性的危害至今明显。

民族历史文化教育的断裂性，严重影响了人们对本民族历史、文化的了解、理解，是左江流域各族居民难以清晰、准确认识左江岩画的重要原因。

（三）学术研究与民众认知的断裂

经过长期研究，笼罩在左江岩画上的迷雾已经基本散去，学术界对左江岩画的认识，已非常清晰。包括左江岩画的年代、族属、内容、功能、作画的颜料、作画工具、作画方法等等问题，都有了科学的阐述。但这种学术的共识并没有形成社会性、民族性的认知。这就是学术研究与民众认知的断裂。

三、推进当地民众对左江岩画的科学认知，保护和弘扬左江岩画文化

当地民众对左江岩画的科学认知，不仅对于左江岩画申报世界文化遗产、保护和弘扬左江岩画文化有重要作用，对于推进民族文化自觉，增强民族自信心、凝聚力，振奋民族精神，团结各族人民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都有重要意义。因而，我们一定要采取措施推进当地民众对左江岩画的科学认知。一是要继续推进对左江岩画及相关问题的研究。不仅要继续研究左江岩画本身，还要研究与之相关的族群的历史与文化；不仅要研究左江岩画的本民族历史、文化中的地位，还要研究其在人类历史、文化中的地位；二是要让左江岩画等民族历史文化进入学校教育体系，使左江岩画等民族历史文化知识世代相传；三是要通过各种途径，将左江岩画的学术研究成果向广大民众宣传，使之转变为广大民众对左江岩画的认知。

（作者系广西民族大学民族研究中心主任，二级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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