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小平
得胜场最早是广安县前锋镇的一个公社,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成立乡,本世纪初成为前锋镇的一个村。2020年初,它成为前锋区大佛寺街道办事处的一个社区。
其实,对于得胜场,让人津津乐道的是它另一个更为响亮的名字:大石场。稍微有点年纪的本地人常常向外地人炫耀:“你吃没吃过大石场的面?”这句话通常在结尾会拉长声调,显出别具一格的声势。
得胜场背依绵延石山,整个场口犹如一个巨大的“Y”字。顺着上下场口延伸开来的石山上,过去有很多石场,盛产青条石,不说早前的农村建房必须用条石下地基,就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初时兴的预制板砖楼,也是必须以此类条石作为地基的。想必大石场的由来,与此不无关系。
大石场过去年代一度的喧嚣,并不仅仅是因为附近石场的石匠们用手锤錾子“乒乒乓乓”敲击石头的铁器声以及他们甩大锤吼号子的粗犷嗓音,更多的是繁华的市井声,大石场与邻近的前锋火车站、代市场曾一度并称为川东三大场口。
第一次听人提及大石场的面,是我家那孤独终老的石匠二爷。那天傍晚,家族中轮到我家给卧病在床的二爷弄吃的了,母亲炖了一只鸡,让我端了一海碗鸡肉汤和一陶钵干饭到二爷房里去。想到完成任务便也可以马上回家吃喷香的鸡肉了,我开心地看着二爷将饭菜一扫而光,禁不住问了他一句:“二爷,好吃么?”二爷仰头望着屋顶,混沌的眼里流出两行泪来,一声长叹:“还是大石场的面好吃呀!”当晚,二爷溘然而逝,这便是他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第二次听人提及大石场的面,是2007年我还在南充市监狱当狱警时,一个来自代市的叫“老贼娃子”的犯人说的。“老贼娃子”是个流窜各地的惯偷,依他的讲述,在当时,吃没吃过大石场的面就是见没见过世面的江湖切口。
记忆里,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大石场很是繁华。那时,整个街面全用青石铺就,场口两边清一色全是一楼一底的吊脚木楼,古风浓郁。逢当场的日子,促狭的街面上人流如织,有摆两分钱一杯薄荷凉水摊的裹脚老婆婆,挑着井水卖糖精凉水一分钱管喝饱的挑夫,胸前挂个簸箕卖针线顶针和曲药、老鼠药、虼蚤药的走贩,头束手绢唱莲花落的大姑娘、中山装上衣口袋上别着钢笔的公社干部等各色人等,合着街面两旁摆放的布摊、卖画报旧书的地摊、补铁锅锑锅鼎罐水桶的铁匠摊、一根长凳一端放着磨刀石的磨刀摊、随便找处阶沿搭块遮阳布的皮匠摊,更不用说琳琅满目的杂货门市、理发和裁缝等手艺匠店铺和各色小吃店铺了。尤其是下场口还有好几家每场都座无虚席的通铺茶馆,那里有弹着二弦唱戏的、拍着惊堂木讲评书的、穿梭往来端着果盘叫卖瓜子香烟的,好不热闹。
我以为这样的大石场已经足够繁华了,可我父亲却对此嗤之以鼻:“你没有在淡德万的面馆吃过大石场的面,你见过啥子大石场?”仿佛大石场的面就是诗中的诗、顶峰中的顶峰。
父亲是个习传统手艺的剃头匠,至今仍在大石场上租了一间老旧门面开了个理发铺。去年深秋的一天,我驱车回到大石场,一边让父亲为我理发修面,一边就挑起了“吃没吃过大石场的面”这个话头。
父亲停住了手中的活儿,指着铺子对面外墙镶满白色条形瓷砖的那三层洋楼说:“这里就是当年淡德万面馆所在地,只不过当年是一楼一底的木楼。”
我霍然一惊:“这家面馆原来就在你对面?那你当年吃没吃过大石场的面?”
“怎么没吃过?”父亲神色暗淡了下去,“这一碗大石场的面,可真不好吃呀!”
叹了一口气,父亲终于打开了话匣子。
父亲年幼时并没学剃头的手艺,而是跟着我的爷爷一起四处卖自家刮制的筷子。一桌八双,每桌筷子可以卖五分钱,与当时一个鸡蛋的价值相当。筷子虽是家庭必备物品,但却是个冷僻货,并不好卖。为了求得效益,我的爷爷不得不带着我的父亲到处赶场,远到广安,甚至是河西的石笋、恒升、肖溪等场口,全靠脚力赶路,连续走上一整天是常事。如此栉风沐雨,家里的境况仍是捉襟见肘。我的亲婆婆在我父亲才一岁时就病死了,停尸门板上时,我的父亲还哭闹着要爬到她身上去吃奶。两年后,我的爷爷续娶了王氏,也就是我父亲的继母。王氏十分凶横,很难关心他人,经常动辄发怒,让我爷爷和父亲饱受苦头。
淡德万的面馆解放前就开在了大石场上下场口的连接处,算是最佳位置了。一通两个门面虽并不阔气,径深却达到了10来米,整个堂子可以摆20多张八仙桌。因名头确实太大,每逢赶场日,店铺里总是座无虚席,许多人甚至愿意花钱站在店门外捧着面碗一饱口福。他煮的面并没有今天面馆里卖的那么花哨,就是白汤寡面的清汤面,没有臊子,也几乎没有什么调料,唯盐巴、猪油、葱花而已。如遇到个别想吃辣味的吃客,加点他自家做的油煎胡豆瓣就好了。其实,最原味的,就是他的清汤面。他起面的汤,是专门熬制的鸡肉牛骨汤,只有资格的土鸡和纯粹吃草的牛,才能熬出那么原香味的汤。原料、汤料的保证以及量的精到,造就了口口相传的“面三口”:吃完一口面,喝完一口汤,叹完一口气。
话说1964年冬日里的一个赶场天,我爷爷带着我那时年12岁的父亲站在淡德万面馆门口叫卖着筷子。时近正午,爷爷和我的父亲仍没卖出几桌筷子。他俩跺着冻得生疼的双脚,闻着面馆里满街飘逸的混杂着鸡肉牛骨猪油葱香的面气,止不住大口地往肚里咽着饿口水。到未时时分,爷爷实在忍不住了,用抖得厉害的双手从怀里摸出两根冷冰冰的烧红薯,壮着胆子找到老板淡德万,说要在他的灶孔里煨一下红薯,并横下心肠要了两碗五毛一碗的汤面。当热乎乎的汤面和煨得软和的烧红薯递到我父亲手里时,我父亲就像猪八戒吃人参果一样,差点连那茶杯大小的粗陶汤碗和着一口就囫囵吞下。当他把红薯也狼吞虎咽吃进肚子里时,才发现爷爷用筷头挑着面条仅仅才哧溜地吃下去两根。爷爷看着我那双眼发绿的父亲,将眼前的汤面又推到了我父亲面前。我父亲可不客气,立即一仰脖子又将汤面吞了个精光。他搁下碗后,爷爷将两只空碗拿到面前,伸出舌头,将碗里仔仔细细地舔了个遍。一旁的淡德万看在眼里,实在不忍,就又盛了两碗不要钱的面汤给爷儿俩。
结账时,爷爷身上的钱还不够,只好给淡德万抵了10桌的筷子。好在淡德万也需要买筷子,并没说多话。
但那天爷儿俩坐馆子的事竟被同院的一名好事者给看见了,到王氏面前告了一状,等爷儿俩回到家里时,早有暴风骤雨候着了。爷爷当即被打了个头破血流,晚饭也没能吃上。我父亲则被撵出家门,在我亲婆婆坟头的那株梧桐树上连续歇了三夜。难以想象,我父亲当年是如何睡在树上熬过漫长寒冷的冬夜。
经历此番风波后,爷爷再也不敢带着我父亲在淡德万面馆前摆摊卖筷子了。那次吃面经历,也便成了我父亲此生唯一的一次吃大石场面的经历。
1965年,淡德万一家被下放到大良城下的一个村子,他就再也没有回过大石场,他的面馆就此成为人们永远的回忆。
现在的大石场,街面上铺设的青条石大抵都还在,只不过为方便摩托和电瓶车穿场而过,一些有梯步的地方被人为修改成了灰白的水泥路面,就像一袭青色的旧式长褂上打了几块灰白的补丁,十分岔眼。至于场口两边古色古香的木楼,多半被后人拆换成了气派的砖楼,间或有几间木屋可怜地挤在一处,显出年久失修的颓圮,却是早已无主。
和父亲唠嗑了半个下午,出得理发铺子,见日头已经西落,夕阳斜斜地映在古老街面的青石上,一片苔色幽幽,似有无尽的落寞。
站在这处昔日久负盛名的大石场面馆前,上下场口一眼望通,竟不见一位过客。我摩挲着被父亲剃成溜光的头顶,想象着此时应该迎面而来一位鲜衣怒马的虬髯客,穿过青石长街,与我对望,抚掌朗声相询:“敢问阁下,你吃没吃过大石场的面?”
如是,方最为应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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