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的日出 读马平《我看日出的地方》漫笔

□ 余仪（广安）

一个月来，作家朋友马平的新作《我看日出的地方》（载《人民文学》2019年9期），也成了我看日出的地方。隔三岔五的清晨，看几节放下，再看几节再放下……这部中篇小说，如那“人世间最好看的背影”，让人着迷而不忍早早读完。

马平以独特的视角，扫描了飞速发展的信息时代农耕文明与城市文明的冲突和矛盾，透视出城市化进程与生态文明兴起的浪潮中农业、农村、农民的前途命运。面对波澜壮阔的时代背景和五光十色的现实生活，他没有拉起大开大阖的宏大叙事，而是通过一个个小人物悲婉的命运，以解剖刀般的犀利笔触，剖析贫困现象的本质，揭示人性美好的一面。

马平曾在私下对我说，贫穷是一种丑陋。关注农村贫穷的本相，展示农民人生沉浮及其人性的嬗变，这是他近年来创作的鲜明倾向。他在《人民文学》2017年8期发表的中篇小说《高腔》，就是这方面的标杆之作。《高腔》生动地描述了脱贫攻坚这个亘古未有的大事变，不仅改变了农村的山河，更改变了农民的心志。扶贫的“高腔”，唱出了人生的幻变、人格的升华、人性的解放、人类的进步。因此，《高腔》自然地唱出了这样的主旋律：贫穷使穷人变成了“废人”，扶贫把“废人”变成了新人。可以说，脱贫是时代的高腔，《高腔》是人性的升调。

深度描写贫穷，深入挖掘本质，深刻揭示人性，这反映出马平“深入生活、扎根人民”以后创作境界的跃迁，超越了孔夫子“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的人生态度和等级观念，历史性地把穷苦与情义放到了一架天平上，衡出了“情义无价”的人性价值。《我看日出的地方》所演绎的，就是这样一个“情义感化”的救赎故事。

故事的“救赎”，是在“赎情、赎命、赎树、赎罪”这四部曲中渐次展开的。他以素描的笔法描述人物和事件，以兼工带写的方式展示情节和场景。精粹而生动的语言，脱俗而鲜活的形象，给读者以四维真实的画面感和如临其境的现场感。

“赎情”的描述令人感怆。在月色溶溶的湖边，“我”把一箱子未寄出的情书，化为了吊挽心上人亡灵的纸钱。

“火苗闪了闪，燃起了一个字，接着，燃起了一句话……

那成篇燃烧的话，腾起了一团亮光……”

还有“我”的父亲，也在痴情不渝地“赎情”。

“我敢肯定，他遇事想不开，或者，他拿不定主意，就会在夜里出门，到你妈坟前去说说话……”

与此相映，“赎命”的情节令人 ，“赎树”的坚韧令人拍案，而“赎罪”的惊异，更令人不禁抚掌击节。父亲、幺爹和“我”，以及焦海燕和胖哥，对万千爱怜于一身、千辛万苦要赎回的百年紫薇去留态度的转变，出乎意料又出神入化。爱恨情仇，化为无形；纯情大义，訇然有彰。贫穷背后的丑陋，欲流漩下的罪恶，该过去的尽皆成为了过去。沉沦的人性在此间升华，从而使悲婉的情义故事有了阳光的亮色。

“我看日出的地方”，这是作品的基本线索，显示了作家对小说的自如驾驭和对谋篇布局的精巧构思。如同作品中为数不多的人物一样，“地方”在作品中也屈指可数。在有限的“地方”，作家挥洒自如，装点了气象万千的场景：荻花萧瑟，是有情人怀义投湖的地方；雪风呼啸，是恋人间冰释前嫌的地方；清明让酒，是亲人们倾吐衷肠的地方；紫薇认亲，是宿怨者笑泯恩仇的地方……真可谓，风花雪月，皆有故事；阴晴圆缺，各具文章。而“我”看日出的地方，又是一个怎样的所在？在古树下，是祖宗发祥的地方；在山窝里，是悲欢离合的地方；在天井上，是人性复苏的地方。这些“地方”，在作家笔下总是那么窘迫、局促，暗示着人性的压抑和顽强。

“日出”，是一种怎样的景象？作品并没有正面描写，而是倾情地述说日出之“看”抑或所“看”之感。“看日出”，这个源于古蜀先民祈日、盼日、护日之太阳崇拜的生活习性，在作者笔下，升华为情义感化的救赎意境。在这个意境中，罪恶得以救赎，人性得以从善，情义得以无价，自由得以飞翔。谁是“看”客，谁为主人？作品中，“我”天生喜欢看日出，父亲也是，连幺爹也过一段时间就看看日出，樱子也连续十几年在紫薇开花时节来垭口上望着“我”看日出。日出是他们的希望，日出是他们的寄托，日出是他们的情思，日出是他们的信仰。作家对“看日出”的具体行为着墨不多，但大都是点睛之笔的描述。

“我”是看日出的主角，鸡鸣头遍起候日出，黎明时分守望日出，满城选房为看日出，苦闷之际整宿坐等日出……作家用生花之笔，把“日出”的景象写成了初心隽永的般般意象——

“我在鸡叫头遍就坐在紫薇树下面，因为她知道，我不可能在那儿坐上一天甚至一季，所以，她一定是在日出时分出现。”

“紫薇树好像疯长了一夜，都高过了山梁。它把刚刚冒出来的太阳搂进枝梢，看过去，就像开了一团红花。”

作品还看似不经意地刻画了一个物象：白石头——

一个差点被淹没在湖底永世不见天日的白石头；

一个“可以当汉白玉卖出去”、长得像狗狗一样人见人爱的白石头；

一个见证了紫薇古树前世今生、在老屋边老树下默默守望的白石头；

一个祖孙三代钟情怜爱、陪伴主人公朝看日出、夕披晚霞的白石头……

白石头出场的时候不多，但总是在命运转折的关键时刻出现。它就是“我”，一个本朴灵犀、坚毅执著的守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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