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两万元“巨款”

在经济还比较困难的时候，突然有人将两万元钱摆在你的眼前，问你“要不要"？你能不动心？说心里话：我曾动过心——那是我写作的长篇非虚构文学作品《麻风村》刚在报纸上连载的时候，成都一位书商就提着两万元现金找到我家，欲买我《麻风村》的“署名权"。面对那2000张崭新崭新的大团结（那时百元钞还没有看到），我就差点将《麻风村》的署名权（虽然只是“一半"）贱卖掉。

解放前，麻风病被视为不治之症，而且特别“过人"（传染）。大巴山又是全国麻风病广为流行的地区，麻风病让好好的人掉光眉毛，烂瞎眼睛，手成鹰爪，脚成“马蹄"，面目丑陋，劳力丧失，解放前谁家有人得了麻风病，既怕“过"给家人，又怕败坏家族声誉，一般的是送进大山的深洞中，放一罐水，一篮子干粮，等麻风病人把一篮子干粮吃光，一罐水喝完，就饿死在山洞中。最残酷的是有些麻风病的家人甚至用棉花堵住病人的耳朵鼻子嘴巴，再用被子将病人绑住，浇上酒，活活烧死。解放后，国家为了杜绝麻风病的传播，在全国麻风病流行地区修建了许多麻风病医院，原达县地区境内最多时就建有８个麻风病医院，也就是俗称的“麻风村"。我1985年到华蓥山采访，站在高登山的山巅，向北望去，一片土墙青瓦的房子寂寥地坐落在一个深深峡谷中，不闻鸡鸣狗吠，不见炊烟袅袅。“那是麻风村，我们离远些，不要靠近。"向导这样告诫我们。

为了揭开麻风村的神秘面纱，宣传预防麻风病的科学知识，既是我文学创作的冲动，也是我就职的报纸副刊宣传的需要，从1988年夏天开始，我怀着对麻风病人的深深同情，用长达半年时间，在南江县的新华麻风村、通江县的板桥麻风村、渠县和达县同叫“太平寨"的麻风村采访，与麻风病人交朋友，同几十位麻风病医院的医护人员座谈。

我的采访得到了所有麻风病医院的医护人员欢迎，特别是得到了众多麻风病患者的支持，应该说，采访进行得特别顺利。但遗憾的是，由于当时人们对麻风病还存在严重偏见，因偏见而产生歧视。有些人不但歧视麻风病人，歧视麻风病医院的医护人员，连我这个在麻风病医院进进出出的人也跟着遭受白眼。一位很要好的在机关工作的朋友，平时我们经常把酒言欢、搂肩搭臂。那天我专程去他办公室拜访，推开门，他活像白天见鬼，马上站起来对我摆手，高喊：“别进来！别进来！"他听说我在麻风病医院采访，怕我把麻风病“过"给他。

其实，那位患了“麻风病恐惧症"的朋友不知道，麻风病在当时已经可防可控可治，比防治肺结核还要简单。麻风病是一种像火柴梗那样的麻风杆菌在人体作怪，那种“杆菌"的生命力极弱，脱离人体很快就自行死亡，而且很容易能被专门的药物抑制、杀灭。麻风病的传播途径是接触，但只要注射了那种特效药物，哪怕是感染期的麻风病人与正常人接触，正常人也不会得麻风病。而麻风杆菌分两种，一种是会传染，一种是不会传染。而能否传染，还取决于两个条件：一是被接触的人是否是“易感体质"。有的人天生对麻风杆菌具有抵抗力，即使与麻风病人同床共枕一辈子，也不会染上麻风病；二是“易感体质"身上还得有破损的皮肤，只要没有“破损的皮肤"，即使是所谓的“易感体质"，照样可以与麻风病人生儿育女。

我因为采访前找专家恶补了一点有关麻风病的知识，又采取了特别的防护措施，消除了对麻风病的恐惧。最重要的是，麻风病人顽强同病魔搏斗的意志感染着我，麻防医生忍辱负重的高尚医德鞭策着我，发生在麻风村里那些匪夷所思的故事鼓舞着我，所以采访结束后只用了四个月时间，就一气呵成，拿出了28万字的《麻风村》初稿。

写出初稿，一边修改，一边在报上连载，因为麻风村很神秘，连载引起了读者的兴趣，一位领导干部的老婆看连载上了瘾，心里痒痒的，很想知道故事要向哪里发展？有怎么一个结局？托领导找上门来，要求把书稿给她先睹为快。这让我很为难，给她全稿吧，怕后面还有大的修改，不给她全稿吧，拒绝上门讨稿的领导又实在拉不下脸。最后，还是将全稿交给了那位索稿的领导。听说那位领导干部的老婆两天没睡觉，加班加点看了一遍，托领导转告我说：“太好看了。谢谢！"

“给你两万块钱，你的《麻风村》让我来出版！"《麻风村》在报纸上连载才半个月，成都一位书商手拧装钱的提包找上门来。我当时的月工资才100元左右，两万块钱相当于我撅着屁股上200个月班，很诱人啊。

“书给你出，有什么条件呢？"当时所谓“买书号协作出书"之类的出书方式还没有听说过，但我相信天上不会掉馅饼，能给我那么大一个“甜枣"，肯定有他的意图。

“其它的要求没有，就是我们联合署名。"那位书商说得很轻巧。“联合署名？得想想！"我有些犹豫，没有断然拒绝。

“卖了算了，稿子留在手里一分钱都不值。"老婆始终听着我与书商的交谈，听到书商愿给两万块钱买走书稿，催促我马上答应。我们哪里一下见过两万块钱？当时“万元户"这个词才刚在报纸上出现，两万元可是两个“万元户"啊，先把钱拿在手里，当上“万元户"多稳当。

老婆的催促反而使我头脑冷静了下来。西班牙大作家塞万提斯把文学作品称为作者“精神的产儿"，我冒着自己也可能成为麻风病人的风险到麻风村采访，要的就是在书壳壳印上“刘秀品著"四个字，你给两万块钱就让你的名字与我并排印在“书壳壳"上，别人还以为那个“精神的产儿"是我们“共生"的呢，那算什么事！这样掺杂使假，会让我的“精神的产儿"蒙羞！

“不行！不行！坚决不行！"我摇头断然拒绝了那位书商的要求。

“卖了！你不卖留在手里干什么？"老婆不理解。

“这事你莫管！"老婆的心情我完全理解，但我没为所动。

书商见我死脑筋一个，悻悻然走了。

不久后，这本书由四川文艺出版社公开出版发行，《成都晚报》先选了7万来字连载，并发表书评向社会推介，后来又被《宁波晚报》等多家报连载，引起反响。《奇谭》杂志以《在那遥远的山村》为题用一半的页码选载了部分内容，《晚报文萃》竟拿出一期杂志的大半页码全文转载了《成都晚报》的连载稿。事过多年，我和地区交警支队的政委侯作让、事故科科长王阜东到北京送《车祸猛于虎》的书稿时，无意中看到在天安门广场左侧的一个书摊上，还在卖《麻风村》呢。我一看，还剩10本，全部“包圆"，抱回宾馆。服务人员一听说我就是那本书的作者，这个要一本，那个要一本，包括宾馆的经理赵文明，一下就把10本书给抢完了。我们离开宾馆时，宾馆将我们三个人10来天的住宿费和餐饮费全免了。给我们三人免单，与我签名赠送的那10本《麻风村》有无关系？三个人10来天的食宿费用可远远超过10本《麻风村》的书款啊。

四川文艺界的一位文友，在读了《麻风村》后，评价“《麻风村》是我创作生涯中的巅峰之作"。不管《麻风村》是不是我的所谓“巅峰"之作，也不管我这一辈子有没有可以称得上自己“巅峰之作"的作品，但我感到很庆幸——幸喜我没有为了两万块钱将《麻风村》卖给书商。如果卖给了书商，后面的这一串串好事恐怕这一辈子都捞不着了。而且从经济收入的角度看，《麻风村》也远不止两万元钱嘛。

人啦，眼睛确实不能太近视。有时一“钱"障目，就看不见泰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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