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与歌的大凉山

□俄尼·牧莎斯加

作者简介

俄尼·牧莎斯加，彝族，汉名：李慧，1970年10月生于四川九龙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凉山州作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已出版诗集《灵魂有约》《部落与情人》《女妖》《高原上的土豆》《我在别人后》等，作品获中国作协《诗刊》社“金鹰杯”三等奖、第二届四川少数民族文学创作优秀作品奖。

其实，一切来自于天上，又回归天上。这是大凉山用历史与生命、鲜血与热泪，一代一代讲述、证明和传承下来的，仿若一种命定。大凉山也因此披着神秘的面纱，时常在那千里飘渺的云雾间含羞微露。几次欲听他的胸音，却俨然是流淌的清泉河流，汩汩还潺潺，清晰又朦胧。大雪还没有飘扬的时候，踩着松软发泡厚厚的落叶，呼吸着原始森林里清馨的空气默默启程。

一片林子就要走向身后，密林间的空隙露出了天光。爬上又一个山头，心想终于可以喘上一口气了。但当举目四顾，一切依然那么茫茫苍苍，深邃而幽远。真的就怀疑自己是身处在了上不沾天下不立地的空灵，冲动的心律想窃听天籁的音符，想回到人群中的渴望就在意念深处悄悄滋生。面对一切，便成了莫名而无尽、虚无而真实的希望与失落。这时，一个彝人在看不见摸不着的地方，唱出了高亢还凄婉、奔放还酸涩的歌谣。随风漂游，将心境吹拂在一波又一波的浪头上，颠簸还沉稳。森林之浪，切切的心愿真想放声痛哭一场，或歇斯底里地吼叫几声。哎！真愿意那个唱歌的人会因此对自己作出相应的回答。更渴望他会奇迹般地那远山近壑间走进眼帘，挥着手，舞着身上的披风——瓦拉。然而，歌谣听得很清楚、很真切，那个唱歌的人却始终没有出现。

“你要走路，千万别走那条黑色的道路

你要走路，黑色道路黑漆漆

你要走路，点上我们送你的竹篾火把

你要走路，千万别走那条红黄的道路

你要走路，红黄路上妖魔怪鬼多

你要走路，点上我们送你的竹篾火把

你要走路，一定要走那条白色的道路

你要走路，灵魂通天生还路

你要走路，点上我们送你的竹篾火把”

大雪依然会适令逢季地飘落下来。不是鹅毛是冥冥中的先祖用巨大的筛子筛下来的。大凉山的宝贝，就全在于这不能食用的盐里，在于那不能像羊毛一样擀织的白云。在白云之下，在雪线之沿，唱歌的那个人又抖动开了歌喉的翅膀，身边没有了重叠的山峦没有了密茂的森林。但也别想这一回可就看见他了。大凉山这么多的人音质音韵音调都相同得不分彼此。不信？就看看他们露齿间的笑容都同样地烙印着太阳与篝火的颜色，看看他们掩面的泪滴都同样地闪烁着月色与露珠的晶莹，就算撕开了他们的胸襟，裸露出来的也将是毫无差异坦荡的汗味。歌声与大雪依然相随相伴依然难舍难分，歌声与大雪依然从天而降依然消逝于空旷的原野。年月没有喂饭依然如梭，时日没有养水依然流失。和大雪和歌谣结下了不解之缘的大凉山，便想到了一条灵性的猎狗，放进深山老林吧，它会狩回心中的夙愿；还有一匹花脚的骏马，奔跑吧，在那原野上和崇山峻岭之间，三天的路程它一顿饭的功夫赶到；以及一只绵羊，放牧在那坡上，草料明显地比羊毛越来越少，但它会走到列祖列宗门槛，承载神圣的庇护与膜拜。

森林已经遥远，原野已经遥远。凸现的是日趋嶙峋的山峦，陡壁坚硬如男人的骨头。大雪还在飘扬歌声还在回荡，缠绵得直让人想死。山风般抚弄着心弦的大雪与歌声，是女人满含浓情而忧郁的爱恋。大凉山就用这一切缠绕成头上的青丝帕子，就用这一切束裹成身上的披风披毡，就用这一切绻紧成腿上的毡绑带。至今还不习惯于穿一双鞋子的大凉山，便想咕咕地灌下一大碗烈酒，再把孩子红扑扑的脸蛋痛快地揍上一顿，然后歪倒在精心编织的竹篾席上哼唱欢乐与悲伤，倾诉过去与将来。

一只山鹰在头顶上的天空留恋盘旋；一座座群象般的山峦在看不见的对方骚动；条条河流是龙脉在翻腾拍岸；老虎在传说和现实中、在意念中穿过浓云密布的思索和现实生活中的森林。三滴鹰血的传人守着三个锅庄，龙的后裔追寻着一头头大象般的山脉，虎里虎气的生在山上、死也在山上。昭示啊，繁荣昌盛、气象万兴。眉清目秀的大凉山，混沌彷徨的大凉山。这一天终于来临，唱歌的人终于离开了大凉山。背着发黄的经书、敲着烤胀的羊皮鼓、赶着绵羊、骑着骏马、牵着猎狗……孤独地从沉睡的梦境中穿过，踽行在那弯曲的鸡肠山路上。

“如果你，如果你看见了骏马

在白云之上奔驰

请捎个信来

如果你，如果你听见了猎狗

在深山老林吠叫

请捎个信来

如果你，如果你梦见了树叶

在梦幻的岸边哗哗翻响

请捎个信来

在风中，在雨中

请捎个信来，请捎个信来

如果你温暖，如果你寒冷”

大雪覆盖了森林，大雪淹没了山岗，大雪铺满了原野……歌声，歌声啊，最后呕吐一地带血的呻吟……孤独的大凉山，到处是鸟语花香的大凉山，到处是蜂吟蝶舞的大凉山。一绺额发蓄留天菩萨，一束英雄结能否点燃满天的星斗？！

沉寂的大凉山，潮动的大凉山。削木算卦的大凉山，刀耕火种的大凉山……世上最先进的大凉山，世上最落后的大凉山！

啊，大凉山，梦呓的大凉山，雪与歌声的大凉山。

大雪还要飘落大雪还要消融，歌声还要回旋。前面是否还有鲜血与热泪的延续，是否还有森林、山岗、原野与猎狗、骏马、绵羊的浩荡，还有历史与生命、雪与歌声在路上洁白洁白的——

一切来自于天上，那么，我们还要去向天上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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