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料图(本版图片由甘肃简牍博物馆提供)
悬泉置遗址示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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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致子方书II0114③:611
朱建军
我国目前已知最早的书信实物是出土于战国晚期秦墓的两件木牍。纸张发明之前,书信都写在木牍之上,而用于书写信件的木牍规格是当时的一“尺”,秦汉时的一尺约合今天的23.1厘米,因此“尺牍”就是书信的代称。所谓“尺牍如面谈”“见信如面”,都是相隔千山万水的亲朋至友收到彼此信件时喜悦心情的表达。在甘肃河西汉塞出土的数以万计的简牍帛书中,就留存了不少内容丰富、形式多样的珍贵书信。
甘肃简牍博物馆藏有大量私人简帛书信,有写信托友人代买东西的;有因物资短缺而写信向友人求助的;有思念亲友,只能寄思亲之情于书信的……这些私人书信为我们揭开了汉代河西屯戍吏卒的生活状况。抚读这些书信,我们既能真切地了解当时河西汉塞吏卒的精神世界和文化活动,又能深入探知许多尘封已久的丝路往事。
塞外病苦寒 家书抵万金
河西地区干燥少雨、风沙频繁,夏季日照强烈,冬季寒冷异常。这种特殊的自然地理环境,对于从温暖湿润的内郡迁徙而来的戍卒影响较大,他们往往因不适应这里的气候而生病,生病的戍卒更是只能在信中以寥寥数语略表思亲之情。甘肃简牍博物馆藏有一封家书,遗憾的是这封家书或许从未有机会到达收信人的手中。
(1)病,野远为吏,死生恐不相见□。毋它,昆弟与□□ 73EJT6:35
这是一封出自肩水金关遗址的书信。至于其写信人和收信人,我们现在都无从知晓。从书写格式来看,可能是一封从未寄出的家书。写信人在信中说因自己远离家乡到边塞为吏,与家中的兄弟一别数年,“边塞苦寒,现在生病了,这一病恐怕今生无缘相见,只有来生再做兄弟了”。一句“死生恐不相见”,其悲切之情溢于言表。
(2)兄行,弟病。诸君幸为 10.2B
这是哥哥写给弟弟的一封家书。哥哥远离家乡,行役戍边,留下弟弟在老家。现在听家乡来人说弟弟生病了,哥哥急忙在戍所写了一封家书,请老乡带回去。信中特意嘱咐老乡一定要把哥哥的问候捎给弟弟……从简牍出土地得知,这是一封没有发出的家书。信写完后,就一直留在了大漠戈壁的戍所里。
(3)□母病困,命在旦夕,愿君以禹,故令况乘故鄣宜先 EPT44:34
这是一封遗留在居延甲渠候官遗址的书信。写信人已无从知晓。但写信人在信中述及某君的母亲病得严重,命在旦夕,希望某君要赶紧回家,其担忧之情跃然简上。
(4)少卿足下,善毋恙。惠君不起,病甚,痛,无达。愿自爱。迫府君新视事……甚善塞外……近衣裘][□又作前幸财罪寒时真□□报公子长君,近衣裘自爱善。幸甚……□谨使吏来…… EPT51:233A/B
这是一封写给少卿的信。信中写道,听闻惠君因病卧床不起,疼痛难耐,十分担心,本想前往探视惠君,但因写信人供职机构的官长最近要外出巡视,所以抽不出身来,只能希望惠君保重身体。从简文中我们可以看出,尽管身处艰苦的战争环境,边塞吏卒依然表现出爱岗敬业、尽忠职守的精神。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更何况在战乱年代。亲人生病,家中无人照料,迫于无奈只能写信给上级部门准予其回家赡养老人,甘肃简牍博物馆所藏的乞归信,虽寥寥数语,但情真意切。
(5)弟幼弱不胜,愿乞胲骨,归养父病□ 73EJT23:692
这是一封在居延肩水金关服役的某吏写给上级部门的乞归信。因为家中父亲生病了,弟弟又太幼弱,不能担负起照顾赡养老人的责任,故恳请上级部门能够准许其归家。汉代以孝治天下,这名戍边者的父亲年事已高,又有病在身,戍边者提出归家申请。我们无法得知这名戍边者的请求最后是否被准许,却能真切地感受到边塞戍卒们在劳作和戍防时的艰辛与恪守忠孝的精神。类似的书信在甘肃简牍博物馆所藏的简牍里并非个例。
衣食无着处 羞向友朋借
解读千年简牍文献,我们可以较为全面地了解边塞戍卒们的生活状况。但在2000年前的人们眼里,边塞戍卒的生活是怎样的?甘肃简牍博物馆珍藏着一封《借粮记》,写信人因粮食短缺向在关外边塞劳作的好友求助。信中写道:
(1)田子渊坐前,顷久不相见,闲致独劳,久客关外,起居无它,甚善。][致忧之,今接人来积三日,粮食又欲乏,愿子渊留意,亟□□□□□ 236A/B
此简出自敦煌马圈湾。由简文推测出写信人想向田子渊借粮食。与我们现在的书写习惯大致相同,信的开头先说了一些问候田子渊的话,“近些年,因为你一直在边塞劳作,我们很久没有见过面了,知道你起居无恙,我很是高兴”。紧接着写信人笔锋一转言及正事,“最近十分忧虑,因为连续三天接待来我这里的客人,粮食快吃光了,希望子渊能留心此事”。
读此信,我们才知道,田子渊是一名久守边塞的戍卒。在友人眼中田子渊“闲致独劳”“起居无它”,故在自己粮食短缺的时候,希望田子渊能帮帮忙。但边塞戍卒真如这封信中所写的“居食无忧”吗?甘肃简牍博物馆珍藏着一封出自弱水河畔边塞烽燧的《借裤记》,其中道出了边塞戍卒生活的窘迫。信中诉说:
(2)敞叩头言,子惠容□侍前,数见,元不敢众言,奈何乎,昧死言。会敞绔元弊,][旦日欲使偃持归补之。愿子惠幸哀怜,且幸藉子惠韦绔一、二日耳,不敢久留。唯赐钱非急不敢道,叩头白 EPT51:203A/B
从简文推测,一位姓元名敞的吏卒向好友子惠写信借裤子,并显得尤为急迫。元敞在信中并无过多寒暄,开门见山写道“我的裤子破了,需要送回家缝补,此前就想向你借裤子,但由于当时很多人都在,没好意思提出来。现在实在没有办法,厚着脸皮向你开口,希望你能可怜我,把裤子借我穿几天,一旦我的裤子补好,马上就还给你”。简文最后元敞还写道,自己现在并不急需用钱,在万不得已之时,会再和子惠说的。
与友人眼中“居食无忧”的田子渊相比,元敞显然过得十分窘迫,连裤子都得向朋友借。我们无法得知元敞是否借到裤子,但是短短尺牍就透露出汉时边塞戍卒缺衣少食的窘境,边塞戍卒生活之苦,由此可见一斑。
顷久不相见 尺牍诉衷情
遥想当年悠悠弱水畔,芦花飘扬,肩水金关高高地矗立在大漠落日余晖中,千载岁月黄沙漫卷,雄关不复,惟余废墟,还有尘封了千年的字里行间的孤独和思念。
对于屯戍将士们来说,边塞生活最苦莫过于难以言明的思乡之苦。久居边塞的戍卒们,唯有与友人通信,才能略解塞上生活的乏味苦闷,抚慰战乱的恐慌与异乡的孤寂。
(1)伟卿足下毋恙,叩头,闲者起居无它,甚善,贤独赐正腊□……□丞问起居燥湿,叩头。伟卿强饭厚自爱,慎春气][旦莫尽真不久,致自爱,为齐数丞问甬君成起居,言归……请,叩头,因为谢。骍北尹衡叩头,塞上诚毋它可道者…… 73EJF3:127A/B
这是一枚出土于肩水金关废墟中的简,从简文得知这是尹衡写给伟卿的一封问候信。信中提到的骍北,在当时属肩水候官管辖,尹衡在居延戍边,伟卿可能是尹衡老家之人。信中多处表达了尹衡对伟卿的殷切问候,“起居燥湿”“强饭厚自爱”“慎春气”等,都是汉时书信中寻常问候习语。尹衡在信里的一句“塞上诚毋它可道者”,道出了边塞生活的枯燥乏味,唯有在给友人写信时,才能打发边塞生活的乏味,聊表思乡之情。
(2)哀怜赐记,恩泽诚深厚,得闻南方邑中起居,心中欢喜 EPT44:4A
此简出自甲渠候官。从简文推出,边塞戍卒收到了亲朋好友寄来问候的书信,心中实在感动不已。戍卒从信中知悉家中起居平安,自是欢喜异常。
(3)迫关外毋礼物,愿少平因忍……][愿少平□□故叩头愿少平 73EJT15:8A/B
由简文看出,这是一封写给少平的信,写信人我们已无从得知。信中的“关外”更多是指塞外之地。写信人说道,居延本塞外之地,物资匮乏,可以赠送的礼物很少。写信人想给少平捎礼物,无奈并无拿得出手的东西相送,故只能在信中表达愧疚之情。这封信虽寥寥数语,但情真意切、句意平远,生动地向我们展现了边塞戍卒的袍泽情谊。
汉代民众赴边服役从事屯戍,其服役都有期限规定,但一些戍卒往往会超期服役,久客塞外的戍卒思归之情甚是强烈。无奈之下,有些戍卒也会给熟人写信请求帮助。如下面这则出自敦煌马圈湾的私记即是一例:
(4)兒尚叩头白记。闲来,上日久食尽乏,愿贷谷一斛。谷到,奉诣前。又前计未上,甚自知。杨掾坐前,数数哀怜,恩德甚厚甚厚。又前欲遣持斛诣尹府,欲且郄阳成士吏][令后归,尚意中甚不安也。事不足乱平。尹府哀小姓贫人子久居塞外,当为发代。唯掾以时移视事盈岁名尹府。须以调代,代到得归,叩头叩头。 244A/B
从简文可知,这是兒尚写给杨掾的一封信。这封私信书于木牍之上,正反两面书,每面两行。写信人兒尚服役期已满,按规定应当有人来接替他(发代)的工作岗位,然而上级机关(尹府)迟迟没有下发遣返通知。兒尚归乡心切,苦无办法。恰逢杨掾要到尹府办事,兒尚便请杨掾把他的情况上报尹府,这样他就有机会回家。兒尚为了托杨掾帮忙,在信中先感谢杨掾曾经给予他的帮助,然后说尹府官员也会同情他这样的小姓贫寒人子。言下之意,只要杨掾肯帮忙,就一定能办成此事。简文中的“食尽乏”“数数哀怜”“小姓贫人子久居塞外”等,很直观地向我们展现出这位名叫兒尚的贫苦戍卒困守边塞、无法与家人团聚、倍加思亲的情形。
路遥难言情 帛书寄心知
除简牍外,帛书也是秦汉的书写载体,因丝帛价格高昂,故在当时社会没有普及,又因不易保存,所以留存至今的秦汉帛书少之又少,但这些帛书对研究秦汉丝路文化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
甘肃简牍博物馆藏有一件于1990年在敦煌悬泉置遗址出土的帛书,帛长23.2厘米,宽10.7厘米,10行319字。帛书是“元”写给“子方”的信,故取名《元致子方书》,这份帛书是两汉地下出土文物中保存最完整、字数最多的私人书信,为国家一级文物。综合已有研究成果,帛书可能时代为西汉晚期。帛书记载:
(1)元伏地再拜请:
子方足下,善毋恙!苦道子方发,元失候不侍驾,有死罪。丈人、家室、儿子毋恙,元伏地愿子方毋忧。丈人、家室元不敢忽骄,知事在库,元谨奉教。暑时元伏地愿子方适衣、幸酒食、察事,幸甚!谨道:会元当从屯敦煌,乏沓,子方所知也。元不自外,愿子方幸为元买沓一两,绢韦,长尺二寸;笔五枚,善者,元幸甚。钱请以便属舍,不敢负。愿子方幸留意,沓欲得其厚、可以步行者。子方知元数烦扰,难为沓。幸甚幸甚!所因子方进记差次孺者,愿子方发过次孺舍,求报。次孺不在,见次孺夫人容君求报,幸甚,伏地再拜子方足下!所幸为买沓者,愿以属先来吏,使得及事,幸甚。元伏地再拜再拜!
吕子都愿刻印,不敢报,不知元不肖,使元请子方,愿子方幸为刻御史七分印一,龟上,印曰:吕安之印。唯子方留意,得以子方成事,不敢复属它人。郭营尉所寄钱二百买鞭者,愿得其善鸣者,愿留意。
自书:所愿以市事,幸留意留意毋忽,异于它人。 II0114③:611
从这封帛书我们可以知道,元托好友子方代办四件事:第一件事,元在敦煌戍边值守,请子方代为购买一双尺码为27厘米(43码)的鞋,并对鞋子的质量做了要求,即鞋子应为质地如绢一样柔软的皮鞋,且鞋底要厚能耐穿,鞋买好以后请来敦煌出差的同事捎来即可,同时元还请子方代买五支好毛笔;第二件事,元请子方代为问候次孺,如次孺不在,烦请问候次孺妻子容君;第三件事,吕子度想请子方刻一方印章,但不好意思自己开口,故请元代为转达,元请子方定给自己面子,为吕子度刻一方规格为“御史七分”,有龟钮,印文为“吕安之印”的印章;第四件事,郭营尉寄了200钱,请子方代其购买一条响鞭。
《元致子方书》看似朋友之间简单的书信往来,却透露出极为重要的信息,能帮助我们深入了解汉代边塞戍卒的日常生活。从帛文推知,元是一名敦煌的基层吏员,因鞋、笔、鞭三物不属于朝廷供给范围,所以需自己置办。再者,汉代西北边塞交通极为不便,此封书信不可能寄往内地,又因酒泉郡较敦煌距离内地近,物资较敦煌丰富,故推断子方有可能在酒泉。
我们将元在信中请子方代买的物品与悬泉置遗址中出土的毛笔、砚、革履和丝绸、毛麻织品等相结合,就可以清晰地还原汉代丝绸之路普通大众的服饰特征和生活场景。
但从帛书出土地敦煌悬泉置遗址来看,书信可能因为种种原因被耽误在悬泉置,没有发往下一站。那么,子方是否知悉元委托他代办的四件事?元的心愿是否达成呢?这些都湮没在了历史的长河中。
简牍作为最早家书、公文书写的载体,为我们研究秦汉丝路沿线边塞戍卒的生活状况和情感世界提供了珍贵的第一手资料。抚读收藏于甘肃简牍博物馆里的尺牍帛书,2000多年后的我们依然能够真切地感受到简帛书信里每一个活生生的人及其日常生活之片段。如今,简牍虽已完成其当日之使命,但它不仅没有褪色,还熠熠生辉,这就是文脉赓续、延绵不绝。
(作者系甘肃简牍博物馆馆长、研究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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