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人把外来人都称“客”,譬如:把河南人叫河南客(也叫河南担),把甘肃人叫甘肃客。外来割麦的、务瓜的就称呼“麦客”“瓜客”,娶外地女子做媳妇,说是办了个“外路客”。当然,这都是老话了,如今没人这么说了。
胡基客是指打胡基的人,打胡基的几乎都是本地人,称“客”是打胡基的自个标榜自个,多几分诙谐,但自嘲的成分居多。他们还编了一条谜语:四四方方一垛城,城上立个龟子怂,不跳不蹩不得行。谜底:胡基客。
那年月砖少,也很贵。农家盖房、盘炕都用胡基。也有一砖到顶的房屋,一个村子也就那么一两家,都是家底十分殷实的人家。一般人家只能在地基砌上三五层砖,防个水防个潮。
家家户户都要盖房、盘炕、砌灶,因此胡基用量特别大,也因此每个村子都有许多“胡基客”。他们不仅仅在自己村揽活,也出门去揽活。关中平原的每个村子都有他们洒下的汗水。胡基客是卑贱的,可也被人高看一眼。因为打胡基是一个重体力活,几十斤重的石头锤子提一天,铁打的汉子也累得腰酸腿疼;可也是一项技术活,不是任何人都能干得了的。
那年父亲病故,家里的炕塌了,如果父亲在,这事轮不上我操心。父亲不在,这事我就得做。盘炕需要胡基,我不愿求人,就用架子车拉上生产队的胡基模子和石头锤子,以及磨扇、铁锨、公式头、灰笼等家伙什去了土壕。
那年我十八岁,不敢说血气方刚,可也觉得自己还是有把子力气的。打胡基我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可没吃过猪肉,却见过猪哼哼。胡基客在土壕打胡基我观摩过无数次,感觉不是难事,只要有力气就行。可一旦上手,却完全不是观摩时的那么回事。先是感觉锤子有点沉,而且完全不听使唤,有力也用不到地方,甚至让锤子砸了脚趾头。再后,打好的胡基搬不起来,一连几块都弄得没角没棱。好不容易搬了起来,却不知该怎么摞。有道是:会打不会摞,不如家中坐。胡基摞不好,倒塌了就成了一堆土,白忙乎了。忙活了一大晌,打了不到一百块胡基,还有不少残次品,我早已是精疲力竭,腰酸腿疼。
此时,方知打胡基靠的不仅仅是力气。
村里有几个打胡基的把式,用现在的时兴话说,就是胡基达人。胡基达人首推何五哥,他和他本家的一个兄弟搭档(一个提锤子,一个供模子),一天可打两摞胡基(一摞五百块)。干活时他们光着膀子,胳膊上的腱子肉一疙瘩一疙瘩的凸起,汗珠子在上面闪动着太阳的光辉。他们配合得相当默契,可以说天衣无缝。安放模子、撒灰、装土、踩土、捶打,到胡基上摞,也就三四十秒。他们娴熟的动作一气呵成,锤子的响声很有韵律:咚咚!咚咚咚!而创造韵律者随着韵律的节奏提锤击打、辗转腾挪、左右蹦跶,如同舞蹈一般,简直就是力与美的展示。
何五哥爱吼秦腔,我们一伙半大小子在一旁观摩,就起哄,让他吼几句,他便扶着锤子把吼了起来:
哭先行哭得王如醉倒
不由我乾德王五内如焦
王好比凤凰离了梧桐岛
又好比沙滩困住浪中蛟……
悲愤却充满着粗犷豪放的唱腔在土壕回荡,挣脱束缚,飞出天外……
打胡基最好的季节是春季,天长日头暖,最能出活,就是害肚子饥。胡基客都是好饭量,锤子大的馍馍,一顿吃两个还嫌不够,还要加碗燃面。也是的,几十斤重的石头锤子提一天,没有好饭量怎么行?可那年月少吃没喝,玉米糁子、搅团,加上玉米面粑粑,尿泡尿肚子就空了。胡基客就把裤带紧了又紧,把腰勒得跟撵兔的细狗一样,不然就提不起劲。
村里一家人盖房子,请人打胡基。村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打胡基不出干工,必须管饭,每摞工价两块五。那家人过日子啬细,不愿管饭,觉得胡基客都是大饭量,管饭划不来,工钱可以提高到五块。此前他找过好几个胡基客,但没人接这个活,说臭行有个臭礼情,不能坏了规矩。最终是何五哥破了规矩,接了这个活。那时何五哥有六个孩子,嗷嗷待哺,等米下锅。他说自个少吃一口,可以多挣几个。事后他挨了许多人的砸瓜,骂那家人抠门的更多。其实谁也怨不得,都是肚子闹的。
如今,盖房都用水泥、沙子、石头和砖,胡基早已被淘汰,而村里当年的胡基客大多都辞世了,活着的也都七老八十了。年轻人虽说见过胡基砌的墙,但很可能不知胡基是怎么制造出来的。胡基模子和打胡基的锤子都成了博物馆的展览品。
一项劳动技艺永远地消失了,成为记忆中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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