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日出（外一篇）

黄河索云峰/摄黄河风光索云峰/摄

◎聂还贵

黄河日出，是黄河万千胜景的一幕点睛之笔。

天色透出船帆一样的白，我来到黄河岸畔一处高高的塬上，顺着黄河东去的身影，远望河天相衔的一线，静候日出。

晨霭中的黄河，静影沉璧，流波无声，载着两岸宁谧的村庄，仿佛梦境。我弯腰捡起一颗苹果大小的石头，使着劲儿，朝黄河的中流甩去，幻然听得一声“砰”，却未见到一瓣浪花——黄河是如此沉静深邃，远远超越我的想象。

河天吞吐之处，帆样的白渐呈一扇宝石红艳。俄顷，随着扇面缓缓收拢，宝石红徐徐浓烈深重起来，红得像中国传统的年夜，红得像我胸中一团澎湃的激情，直至红成一炉冲天的焰火。焰火的曲线和纹络分明，呼呼摇荡。兀然，红炉底部明灿灿地划出一道金弧。这金弧拔节而长，一寸一寸地攀升，一弯一弯地丰圆，我咚咚的心跳响过一百下，它已将那一炉焰火吸纳收回，丹然生成一轮硕美无比的鲜红，轰隆隆地点燃沉睡的时间和空间。

静如处子的黄河，霎时跃动起来，九曲十八弯的巨大身躯，蓬勃地摆动着，奔突着，欢腾着，翔舞着……像一条见首不见尾的神龙。不，不是像，而是——是——黄河就是一条神龙，巨龙，金龙。“一望平沙万里明”，那喷薄而出的红日，不正是黄河游龙光芒万丈的眼睛！

一条东方睡龙訇然醒来，无论怎样，都是一幕惊天动地的神奇和壮丽。

那么，与其说我在领略黄河日出，就毋宁说是在发现一条金龙的诞生。

是的，黄河是一条龙河，一条金色的龙河。龙“是一种有鳞有须、能兴云作雨的神异动物”，“生于水，被五色而游”。黄河以金波黄浪为鳞，以腾腾蒸气为须，巨型的身姿，从天而降，耕云播雨，发祥人类，泽被天下。“黄河九曲天边落”，“黄河西来决昆仑”。黄河流经之处，沿岸多少地理风物，皆以龙而命名，遂连成一条蜿蜒而闪耀文化色彩的“龙带”：龙门、龙门山、龙门石窟、龙舟、龙山文化……《周易》和《尚书》分别线装有“龙马负图”的经典传说：“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伏羲王天下，龙马出河，遂则其文以画八卦”。《今本竹书记年》也发出类似的声音：“龙图出河，龟书出洛，赤文篆字，以授轩辕。”原来，黄河自古就是孕育龙马和华夏文明的摇篮，是那两条永远的阴阳鱼合欢而抱的生命家园。音乐般悠扬起伏的黄河沿岸，成为神农氏启蒙黄河儿女采桑养蚕、春种秋收的圣地和温暖之乡。

龙是中华民族古老的图腾，是中华大地上多民族古老图腾集中融汇的吉祥灵物，因而便是中华民族发明和文化肇端与衍展的象征。黄河，则是中国龙飞腾的雄姿化身，它博采千河之浪，兼容万溪之波，生生不息，浩浩长流，正是《诗经》所咏之景与《庄子》所状之貌：“河水洋洋，北流活活”；“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遂成中华民族灿烂不朽的精神之魂。我们脚下的这片黄色土地，黄土地上生长的金色麦穗和向日葵，我们特征鲜明的黄色皮肤，我们与生俱来的对金黄色彩的热爱，以及我们几千年来饱经风吹雨打的痛苦和欢乐，都与黄河这条金色的龙河，有着一种天然的花与根那样的血脉相连。

河之曲

黄河之曲，曲之黄河。这里的“曲”，是曲折的“曲”，而不是歌曲的“曲”，也不是藏语所指的“河”，——黄河在藏语里称“玛曲”，亦谓孔雀河。

黄河曲。多曲？——九曲。你听，黄河塬上飘来的民歌——

你晓得天下黄河几十几道湾哎？

几十几道湾上有几十几只船哎？

几十几只船上有几十几根竿哎？

几十几个艄公哟嗬来把船儿扳？

我晓得天下黄河九十九道湾哎！

九十九道湾上有九十九只船哎！

九十九只船上有九十九根竿哎！

九十九个艄公哟嗬来把船儿扳……

九在这里是一种虚指和形容。借此引发你黄河是多么的曲、怎样的弯的想象。九也是中国传统文化中一个吉祥且带了点儿神秘色彩的数字：九龙，九天，九州，九鼎；九九重阳节，九九艳阳天，严冬飞雪有“数九”的民谚，似水流年有“逢九”的民俗；屈原辞赋有名篇《九歌》《九章》。

道路须直，以求通达。流水多曲，以曲为美。王羲之《兰亭集序》有极为养眼养心的文字：“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由此说来，曲，也可以理解为流水的一种特质，一脉灵性。

黄河绕过阿尼玛卿山北麓，挺进西北，泽被青海省，浩然开辟了第一个巨大的黄河河曲。之后，在青海湖修整一番，挥师东北，像一只山鹰，像一抹白云，像一朵漂移的雪莲，从青藏高原擦身而过，遂蜿蜒至黄土高原，天然地划出第二个开阔的河曲。黄河的每一曲，每一折，都会弯成一片沃野花地，馈赠人类作繁衍生息的锦绣家园。那是黄河母亲温暖馨香的臂弯，是黄河母亲惠施人类的一份深情厚爱。中条山西南麓的晋西南河曲区域，那里曾经林壑优美，蔚然深秀；岸芷汀兰，郁郁青青；羚羊麋鹿嬉戏出没，黄鹂百灵呼应唱和。是最早的黄河先民西侯度人发祥的摇篮和“诗意地栖居之地”。今天黄河流域因“曲”而命名的垣曲县、河曲县、曲沃县、曲阜……都是凭借黄河曲成的一方水土，而拥有了生命的坐落和衍展的物华灵境。

黄河之曲，不仅是黄河历史和生命流动的诠释与解读，而且是人类历史进程、社会发展脉络的形象化演示和揭秘。曲是一种方法，一种艺术，因而也是一种哲学。曲水善变，随方就圆，看似柔静，实则坚韧无比。退，为了进；曲，受命于直。直是黄河曲折前行的深刻力量，决定着流水迂回奔腾、柳岸花明的形态。就连那一河波浪，也都采取了抑扬顿挫、澎湃起伏的姿势，推进着与生俱来的梦想与向往。

黄河九曲，百折不回。“西岳峥嵘何壮哉！黄河如丝天际来……巨灵咆哮擘两山，洪波喷箭射东海。”

是的，黄河的形状和路线是弯曲的，然而方向、目标和追求，却是既定的，明确的，亘古不变的，那就是迎着太阳，奔汇大海——蔚蓝色的希望与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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