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趵突泉来鹤桥□耿仝
1684年,大清康熙二十三年。这年的十月,康熙皇帝南巡到了山东。初五进入山东境内,初五、初六在德州围中射猎,初八到了济南府境内。初八那天早上,康熙站在大清桥上,望着滔滔的大清河,感慨良多。河名“大清”,桥曰“大清”,于是,这位大清国的皇帝诗兴大发,当场作了这样一首诗:
晓渡更临济水,
野风时卷霓旌。
几曲寒流荡漾,
十月舆梁始成。
词儿水点,诗意有些糊弄人,但好歹是宸翰,足以写入邑志。这条大河,据说是古济水的故道,“亦谓之盐河,以其为济南盐运河道也”,所以康熙就以“渡济水”为诗题。此时,济南府的西门外,早已黄土垫道、净水泼街。山东巡抚徐旭龄、衍圣公孔毓圻、济南府知府纪尧典等山东三司及地方官员一早就在西门外候着了。
时至中午,探马来报——皇帝离城十里。徐旭龄正了正衣冠,冲着官路吼了一嗓子“跪迎”,就自顾跪了下去,他身后的官员也齐刷刷地跟着跪了下去,膝盖撞地声不绝于耳。徐旭龄是浙江钱塘人,除了石板路跪着硌人外,他倒是很喜欢这座城市,泉城跟他的家乡很像。他刚上任山东巡抚一年,又迁工部侍郎,紧接着赶上皇帝“观览民情,周知吏治”,皇帝一高兴再给他升个一官半职,弄个总督当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正乱琢磨着,就听得远处铜锣开道,抬头一看,官道上旌旗招展——皇上到了。
康熙来了,但他没有先进城。康熙对徐旭龄说:“我听说你们这里有一处趵突泉,久慕盛名,朕要先去看看。”徐旭龄跪着回道:“启禀圣上,泉是有的,三股水咕嘟咕嘟看着着实喜人,请皇上先至泉畔观澜亭歇息。”皇上点头:“嗯,甚合朕意。”
在趵突泉南侧的观澜亭里,康熙简单询问了一下山东的风土民情之后,就有些乏味了,草草结束了对话。说完政事,康熙临泉观览,命内侍以银碗汲水饮之。饮罢泉水,皇帝口腹安泰,遂作诗一首:
十亩风潭曲,亭间驻羽旂。
鸣涛飘素练,迸水溅珠玑。
汲杓旋烹鼎,侵阶暗湿衣。
似从银汉落,喷作瀑泉飞。
“好诗!好诗!”徐旭龄赞道。“皇上,您看也看了,饮也饮了,是不是给留个字儿”,以宠名泉!康熙皇帝冲着伴驾巡游的侍讲学士高士奇一努嘴,那意思“可以”。高士奇站了出来,大声宣谕:“此泉为名胜之地,尔等请书至再,故勉书二字留之。”——地方求字,皇帝是勉强给你的。这种矜持,比他孙子乾隆皇帝硬给人写字要更有帝王气派。康熙皇帝大笔一挥,书“激湍”二字,赐予东藩。
“激湍”二字其实很直白,就是急流的意思,晋潘岳的《西征赋》中就曾用过:“交渠引漕,激湍生风。”徐旭龄等山东官员却不能说皇上赐字没新意,而是连连称赞:“天章辉耀,翰彩飞动,化工神妙,真有龙跳凤舞之势。”群臣瞻仰宸藻,罔不欢忭踊跃,光看这俩字就知道皇上老人家“超越百王,亘古罕觏,山泉生色,光照万祀也。”后来,康熙的“激湍”二字被刻成了石碑,竖立在趵突泉畔。
康熙很得意,他见到外围很多老百姓,也跟着高呼万岁,便随口问道:“你们内中可有秀才吗?进亭子来讲书。”观者无敢应答。围观的人中,莫说是秀才,举人也有十多个,济南府、县官学的诸生基本都来了。为什么没人应答呢?不敢啊,那是九五之尊,跟皇上讲书,说错了还有前程吗?举人、秀才老爷们纷纷在远处摆手:“皇上,我们不认识字啊。”
泉边呆够了,皇帝骑马由正觉寺街奔往历山门,也就是济南府的南门——皇帝必须从南门进城,哪怕是绕远。街两旁早已密密麻麻跪满了济南的百姓,这不是事先安排,而是群众自发的,在当时的百姓眼里,皇帝就是他们的神。但地方官员不干,皇帝安危不得不谨慎,遂出面驱逐。康熙说:“不要这样,我好不容易出趟宫接触接触群众,要‘察其疾苦\’。”于是,那天的济南街头就有了“拥马瞻拜”的景象,这种情况在康熙第一次南巡中屡见不鲜。皇上骑马走在济南的石板路上,一眼望去尽是臣民百姓的脑袋,马蹄踏青石,声音清脆,皇帝又诗兴大发,遂吟诗一首:
东来端为重民生,
不事汾阴泰畤名。
井里俨存齐国俗,
田畴还忆历山耕。
暂宽羽骑钩陈卫,
一任村童野老迎。
敢道迩言勤访察,
止期治理得舆情。
行至南门,皇帝骑着马,从南门的马道登上城墙,他要俯察济南府城。在城墙上,皇帝一眼望去——南面是山,北面是湖,远处是一条大河,河畔有几座小山,好一派湖光山色。康熙坐在马上向百姓频频招手,城墙下的济南百姓跪地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君民俱欢,一片祥和。
仪仗继续前行,经四隅首转西,由西门出城。根据日程,皇帝当晚要在长清驻跸,去往长清的官路直通西门,所以绕了一圈又回来了。当晚,康熙驻跸长清杜家庙的行宫,这个地方今天是市中区陡沟街道杜家庙村。吃罢晚饭,闲得无聊,康熙传谕大学士明珠等来做文人游戏——“趵突泉为历下名胜,尔等从官可各书二字留之泉亭,以传来许。”随行的大臣们在各自寝室中舞文弄墨一番,纷纷进呈御览。明珠大学士最先交卷,写的是“泺澜”二字,趵突泉是古泺水的源头,泺水观澜,很直白。吏部尚书伊桑阿写的是“溅雪”二字,以浪花似雪来称赞趵突泉,写水不见水。礼部尚书介山写的是“洄瀑”二字,将泉眼喻为回旋的瀑布,很有想象力。近臣高士奇写的是“珠渊”二字,翰林院侍讲学士则更有深意。副都御史孙果写的是“扬清”二字,媚上之意十分明显。学士麻尔图书“漱玉”、学士常书书“飞泉”、学士孙在丰书“飞涛”,毫无新意。康熙一一看过,词意可以,书法可以,诏曰:“可以”。这八个人的题词,后来被做成了八块牌匾,悬挂于观澜亭的东西两壁,一直到乾隆初年才撤去。
直到九点多,皇帝仍睡意全无,看字多了反而手痒难耐,就写了“清漪”二字。但中午在趵突泉边已经题过了,写这俩字往哪儿搁呢。“嗨,不会说是给其他泉子题写的吗!”康熙一拍脑袋,灵光大现。传谕:“顷巡抚徐旭龄奏称,衙署内有珍珠泉,请书二字留题。今书此赐之,特示尔等共观。”明珠等伴驾诸臣赶紧奏曰:“臣等瞻仰宸翰,笔墨飞舞,备极其妙,真从古帝王所未有,‘清漪\’二字的字义尤美,本地巡抚何德何能获得此题词,臣等羡慕、羡慕得很、很羡慕。”有时,赤裸裸的羡慕嫉妒恨是一种至极的赞美。
在康熙的第一次南巡中,济南的戏份到此就结束了。回京后,康熙在他的“日记”中这样写道:“阅济南城,观趵突泉,题曰激湍。百姓遮拜马首。口户繁盛,比屋可封。昔称临淄之间,肩相摩、毂相击者,今尚有遗风焉。”
1771年的6月,康熙爷的孙子乾隆皇帝莅临济南。在趵突泉边,乾隆看到了85年前康熙帝题写的“激湍”御碑,感慨良多。与他爷爷不同,乾隆皇帝是个喜欢四处题写“到此一游”的人,不让写也硬要给你写。乾隆决计在康熙的御碑上题词,并刻在碑的背面。于是,就有了《再题趵突泉作》这首诗:
济南城南古观里,
别开仙境非尘市。
致我清跸两度临,
却为趵突三窦美……
两位皇帝在同一石碑上题书作诗,罕见吗?罕见,确属罕见。但要想起乾隆那爱题词的嗜好来,就不觉稀罕了。
至今,“激湍”二字尚存,这座“双御碑”仍立在趵突泉的北侧。为了方便游客观赏,又原样复制了一块御碑,立在了趵突泉南岸。两碑之间,三股水在欢快地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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