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爱上这里

□辛牧

利津,虽然只在这里工作过一年,我却从心底爱上了这里,把这里看作了自己的第二故乡。

1988年,我被选为山东省讲师团成员下乡支教。初秋,一辆面包车一路颠簸着把我们从当时的山东海洋学院(现为中国海洋大学)送到利津,安排在利津县教师进修学校教课。

教师进修学校的学生其实是各乡镇初中的老师。记得上第一堂历史课,我问:“利津有什么名人、名胜古迹?”一位来自汀河乡(现为汀罗镇)的老师说,铁门关最有名。可他怎么也讲不清楚来龙去脉,只是反复强调:“早没影了,都埋到地下了。”

那时网络没有普及,手头资料也少,我和山东省社科院的吕世忠特地跑到县城的新华书店查找铁门关的资料,结果一无所获。

郁郁寡欢地快到学校门口时,正赶上旁边实验小学下午放学。孩子们成群结队涌出校门,有的打闹着从我们身边跑来跑去,碰到了我们,笑一笑便跑开了,我们丝毫不在意,反而觉得平时人烟稀少略显冷清的县城大街一下子充满了生气,心情爽朗了许多,不觉放慢了步子。两个扎了长辫子的小姑娘落在后面,发现有人看着她们,半低下头弱弱地喊了声“叔叔好”!我们急忙回一句“小朋友好”。俩人害羞地向前跑去,临到一个拐角,其中一个小姑娘突然停下脚步,回头朝我们舒然一笑,便倏地拐进了胡同。那朝霞般天真烂漫的笑,顿时让整条街道霞光万丈。数日来,心中从熟悉的青岛来到陌生的黄河三角洲而生的些许阴郁,一并被湮没了。

我开始习惯沿着黄河大堤散步锻炼。回校晚了,便转到街上,在某个水煎包摊前停下来。一次,当我和世忠拿起水煎包尝了一口后,两人才发现身上都没带钱,尴尬不已。摊主却说,带回去吃吧,明天从这走顺便把钱捎来就是了。那是一个三四十岁的妇女,穿着土气,却干干净净,并不像市井生意人,倒像是邻家大姐。我说,这种情况,在青岛是不可能的。世忠说,在济南更走不了。我和世忠返回学校,抓起包便往街上跑去还钱。

县城不大,几周下来,便感觉无处可去。一个周末的黄昏,天空洒落着坚硬的雪粒,斜刺里刮着凛冽的风,我和世忠急匆匆向渡口赶去,想乘船过黄河去东营。

一条油漆斑驳的木船,孤独地横在浑浊的水面上,忽左忽右地晃荡着,摇橹的船工是一位满脸沧桑、缄默不语的大爷,正默默地收拾着东西准备离去。我们赶上前去:“大爷,还能渡人吗?”用了渡人这个词,话一出口,自己也觉得好笑,在这样的黄昏,在黄河岸边,“渡人”一词多少有些禅味儿。大爷低着头摇了摇,继续转来转去收拾东西。“渡一下我们吧!我们去东营有急事、很急的事!”大爷依旧不吭声,连头也不摇了。我着急了:“我们是利津县教师进修学校的老师,有急事去东营。”大爷意外地一努嘴:“是老师啊!上船吧!”一直到对岸,大爷没再说什么,也从未露出过笑脸,只是熟练地操弄着船桨。风雪交加,我心里却是暖暖的。

几个月下来,感受着这片土地的生机和温馨,只是心里一直放不下铁门关,总想找个机会去看一下。进修学校老师、我的同乡徐静知道我的想法后,借来几辆自行车,陪着一起去铁门关遗址。四五个人兴高采烈地一气骑行了二十多里,一打听,方知还在汀河乡地界上,还有好长一段路,热情一下子降温,停在了路边一家饭馆。饭馆老板听说我们要去铁门关遗址,像看外星人般盯着我们,不以为然地说:“去那里有啥看头?什么也没有,早埋到地下了!”那人一边说,一边抬起右脚在地上轻轻跺了两下。我有些木然地盯着他跺脚的地方看了好一阵子,心里泛起无限惆怅。

本想酒壮英雄胆,酒后再上路,可酒过三巡,谁也不提再往前走,大家十分默契地调头返回了学校。

那时,讲师团的生活单调,却有着家的氛围。一天晚上,大家凑到徐静老师家聚餐。正值酒酣,门被轻轻地推开,教数学的王老师进来,右手提着两瓶酒,左腋下挟着一团浅褐色包装纸。他笑着将酒往桌面上一放:“我迟到了,家里有点儿事。”顺手拖过床下一个马扎坐下,他把那团包装纸放到桌上打开,原来是一只烧鸡,然后,端起酒杯,“来晚了,自罚一杯”。

不一会儿工夫,房门又开了,瘦瘦的、身板不太直、看起来比较弱的教务处宫主任进来了。他也不看我们,以一种探视的目光在酒桌上搜了一阵子,然后猛地收缩脖颈,做出一个很奇怪的表情,像是惊诧,又像是埋怨:“小徐,你这捣鼓些啥?别让人家济南、青岛大城市的人小瞧了。”说着,朝着门口喊了一声:“哎,进来啊!”这时,一个中年妇女,一手提个小水桶,一手捏着铁盆子跟了进来。宫主任在酒桌上腾出地方,中年妇女将铁盆子放上,然后两手拿起水桶往铁盆子里一倒,嘿,热腾腾的一盆羊肉汤便出现在大家眼前。一阵欢呼,酒桌上又掀起一次高潮。

桌子旁,不知不觉已经坐了十二三个人,屋子里洋溢着热闹的气氛。世忠见我喝得欢,用手捅我一下:“别慌,别慌,还早呢!”我说:“差不多了吧?”正说着,屋门又神秘地开了,和宫主任一个办公室的副校长来了,提了一个塑料袋子:“光喝些白酒做啥?伤身体哩,这儿有红酒哩。”可就他这红酒,让很多人撑不下去了。

这样富有兴致的夜晚,诗意盎然,最好的去处自然还是黄河大堤。

从学校门口走出,向左一拐,经过一道土沟,爬上黄河大堤,黄河便呈现在眼前。黄河岸边的夜晚十分空旷,熟悉的月光静静地照在大堤上,稀疏的星辰在眼前闪烁嬉戏。云层褪尽,月光温柔地勾画着黄河模糊的轮廓。高于大堤的一垛垛青石纵横排列,安详地躺在与自己差不多高矮的树旁,聆听着黄河水滚动的声响。

带着酒意,踩着温厚的泥沙,我像在梦中行走,感觉大地是这般坦荡、踏实、安逸。我在心中慢慢地体味、储存着这片泥沙的味道；一次次虔诚地捧起泥沙,感悟着与它们的缘分。在这泥沙的王国之夜,一下子拥有了超脱一切的空灵,肌肤和思想跟沙粒一样,闪着淡淡的清光,像藏在心底的梦,飘然成浓郁的乡情、田园的牧歌。那一刻,我心中憧憬着把自己交出,虔诚地接受黄河的点化,在圣洁的月光里,成为一把纯粹的、干净的泥沙,时时倾听黄河的喘息和倾诉。

第二天,徐静跑来问我是否还去铁门关,我犹豫了。于是,直到返回青岛,我终究没有去成铁门关,成为当时的一件憾事。后来,到报社工作,几次到东营利津采访,彼时交通工具已经很发达,可总没有寻到一次合适的机会。

参加“进百镇·听乡音”从汀罗出发的文学采风活动启动仪式,再次充满了对铁门关的向往,大有非睹遗址容颜不可的期望。然而,“跑车观花”,紧张的半天多时间里,只是浏览了铁门关展览馆,又一次与铁门关遗址失之交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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