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直到永远

我想在一个地名中沉睡或醒来,在它构建的笔画间稳步行走,在它折射的光芒中诞生、离去。时间不再那么匆迫,身心不再那么窘促,甚至命运也不再那么捉摸不定。大河入海,水天一色,万物繁盛,岁月浩渺。它所能赐予我的一切,就像无数代人万念归一的那一声祈祷:永安。

这祈祷是如此单纯、直白且美好,包含着无尽的向往与期盼,就像对一片土地永恒的安顿,单凭心念就能组合起泽被后世的福祉——从当下到永远。黎民、苍生的愿力落实到一次命名上,仿佛不假思索,断然而果决,却是源自沉淀了千百年的命运循环,又试图一下子打破这种循环,如此,那些漂泊的心才能真正得以安顿。因为,只有他们才深知大水是多么无情,离散是多么轻易,流徙是多么艰辛,家园是多么遥远……正因为那些被称作苦难的东西,曾被泪水一次次注满,那向苍天齐刷刷跪拜的身影,才终于忍住了一再隆起的哽咽与嚎啕,放下了撕心裂肺的痛失与想念,他们朝向万古奔腾的黄河,只发出一声声长歌当哭般的呼喊:永安,永安!

这是用巨大的疼痛换来的名字,不是所有的土地都拥有过如此频繁的疼痛,因此,这里诞生的词语才蕴含了洗礼般的光辉,闪烁着泥水、汗滴、血液深处的圣洁。

行走于永安开阔的原野上,我仿佛仍能看到,一代代移民背井离乡,沿着黄河迤逦而来,筚路蓝缕,落地生根,在河泽水畔、碱蓬芦苇间搭建起自己低矮的“地屋子”,在无边无际的荒凉里埋下一粒粒希望的种子,在水声涌动的星光下爱抚、生育,在众鸟翔集中的春色中倾听婴儿的第一声啼哭,在波光潋滟的黄昏里拉起一网网活蹦乱跳的鱼,在时空深处像长势良好的庄稼一茬茬收获又一茬茬长起……

他们用坚实的脚步丈量这古老又年轻的土地,他们用粗粝的手掌一次次重建冲垮的屋舍院落,他们从来未曾丢失一个信念:来此安生,不再离去。“三根木棒一架梁,芦苇作顶泥巴墙；垦荒打鱼养儿女,顺河找地任我闯。”是的,自由造就了最大的乐观,乐观培育了接纳与坚韧——这里有不断生长的广袤土地,尽管大都是渗着盐碱的贫瘠；这里有源源不竭的盐渔之利,尽管需要靠力量甚至生命博取；这里有浩荡的草场和肥腴的滩涂,尽管酷暑严寒相伴着更加艰辛的劳作。

这些都不算什么,千难万难中只要存有一丝活下去的希望,那就是蓬勃生长的理由,就像蔓生的黄须菜能以它美妙的口感填饱饥饿的肚囊,就像铿锵的硪号能在筋疲力尽时不断注入夯筑地基的能量,就像歉收的年景里一盘粗粮和糠菜蒸熟“谷扎”“芑馏”“扒拉子”,一锅炖熟的野兔或梭鱼也能让饥馑的年关飘荡着异香,就像——也许是最重要的——在最沉重最艰难的时刻,还有一个可以倚靠的肩膀和可以温暖的怀抱。他们满足了,只要不再像先人那样漂泊无着,他们就想守护这被命运认定的家园,直至地老天荒。

然而,他们最清楚,那最大的生存挑战来自既让人爱又让人恨、既要生死相守又想决然离开的——黄河。

亘古至今,无数次的溃决、改道、摆尾,汤汤大水如野马般,来回奔腾于徐淮与津冀间,长达900年,永安所在的垦利永远在此范围之内。如果在高空俯视,那一定是“千乘入海”的蔚然壮观,但匍匐地面,却是万众受灾、民生凋敝的人间惨象。泥沙吞没了一切,这也是为什么在咸丰五年(1855)夺大清河、重返汉唐古道的黄河,其入海口被形象称作“千乘海口”的缘由,所谓“千乘”者,在我看来,即狂奔不止的野马战车也。那水面近4500米的落差所积蓄的势能,挟裹着浑浊的泥沙奔腾而下,一泻千里,势不可挡,却终于在渤海倾尽了它的野蛮与破坏之力,并不断淤积着一块连年增长的“活生生的”土地。

“移民就宽乡”,一片人口稀少的年轻土地恰恰可以获垦荒之利,得生存之资。因此,乡民们只愿在其间迁移以避水患,宁可垫高村台、房台以看护被淹没的田园。他们知道,大水过去,土地将更加肥沃,盐田将更多收获,鱼蟹将更加肥美,红柳将更加茂密,天鹅与东方白鹳的舞姿将更加婀娜……事实证明,从东汉到民国,尤其明代以降,这里的人口日益增多,农垦军垦的规模不断扩大,直至今天,更是遍地林场、农场、养殖场,虽然展眼望去,四周仍可看到延伸到地平线的辽阔滩涂,但黄河已经“永安”,那铺着在大地上的巨幅稻田画上,有祥和的鸽子飞翔,“黄河入海,我们回家”,那用彩稻组合的大字,不单是借助丰饶物产的造型创意,分明是告诉踏上永安土地的人们:只有永安,才有家园；只有家园,才能永安。

在一家名曰“乡村印象”的院落式酒店,我看到了那些令人倍感亲切的石碾、水磨、风箱、马提灯、独轮车、茅草盖顶的土坯粮囤,这些小时候在乡村熟稔的物什,早已失去了昔日的实用功能,而遍布岁月的沧桑之色。但它们是过往生活的物证,即便存之一隅,仍散发着流年之光,依稀可以看到日常劳作的身影将它们打磨得油光发亮。没有比它们更好的物件可以阐释“永安”的深邃内涵了。

款步于永安湿地边的木栈道上,初冬的凉风与温煦的阳光一并拂面,让我的心宁静、开阔,就像扶栏环望的这面碧水,就像对岸那片平展、安谧的金草地。抬眼间,我看到数只白鹭腾空而起,展翅盘桓,正以扇动的羽翅回应我的默念:

——永安,直到永远。

2019年12月10日于济南历下皇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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