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九月了,棉花在大地上闪烁着白色的光芒。
天上的白云罩着地上的白云,地上的棉花望着天上的棉花。大把大把的阳光流泻下来,把我稼穑的岁月染成一片金黄。风从草桥沟对岸吹来,河子西的高粱用一只脚站了好几个月,从谷雨一直站到现在,也不觉得累,长长的叶子在风里哗哗啦啦地吹着唢呐。河子西的阳光,我生命的食粮,我温暖的衣裳。
棉花地中间有一小块碱场地,这几天地里冒出一座白色的小山,这是我用拾来的棉花堆起来的。现在,我把自己埋在棉花山里,身下是厚厚的棉花,身上也是厚厚的棉花,只露着一张丑脸晒太阳。鸭兰在空中盘旋,一个劲地叫。我知道,它把我也当成了一只鸭兰,想勾起我和它一样的叫声。
要在平常我早就叫了,可这次我没叫。我把头拱到棉花里久久没钻出来。棉花棉花,没人答应;娘花娘花,还是没人答应。花叶子收留了我的泪水。棉花,我想问问你,我娘上哪儿去了?棉花,我想娘了。
当大地酥软到一定程度,地里的乱草被娘拾掇干净,小枣树身上就鼓起一个个的小苞。“枣发芽,种棉花。”这是枣树和娘约好的种棉花的暗号。
我上高一时,棉花已经开始薄膜种植。我周末从学校回家,就要和娘种上两天的棉花。这是当时写在日记里的诗:
银枝含羞枣发芽,
铺下薄膜种棉花。
一年三百六十日,
都是庄稼地里爬。
当时铺薄膜还都是人工,真的是要爬着铺。棉花比较耐碱,分到我家的二巴碱地种麦子不行,种棉花正好,但要到远远的公路壕沟里去挑水,到了傍晚,肩膀肿得火辣辣地疼。棉花种起来很慢,要从铺好的薄膜上抠出一个个的小窝,每个窝里扔上三四个棉花种,再浇上一舀子水,抓上两把土覆盖起来。棉花点完了,你就等着吧。三四天之后这种双子叶植物就会开始又一次生命的轮回。
棉苗快顶到塑料薄膜时,要及时把它们放出来,不然薄膜的高温很快就会把棉苗灼干。盖膜大大提升了地温,又省了给棉花锄地。棉苗放出来,一头扎在风里,伸伸手脚开长,薄膜下的草却只能闷在里面,头顶着薄膜,干生气,出不来。盖膜的另一大好处是减少了水分蒸发,保墒效果好。整整一个下午,我看到几颗水珠在薄膜下走来走去,欲滴未滴。娘说,今年草桥沟的棉花长得真快。我当时正看着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棉花也有棉花的烦恼。正像有人说到爱情——铺垫是容易的,但如何结局有点难。因为好像没有一种作物像棉花一样遭受那么多的病虫害。棉花常见的病有枯萎病、黄萎病等,棉蚜、棉叶螨等各种虫害更让人不胜其烦。我搞不明白,棉花咋那么讨虫子喜欢,刚长出叶子不几天,蚜虫就腻歪歪地爬满了叶子,而且一茬又一茬。蚜虫是学名,前桥人就叫腻虫,有人叫蜜虫,孤雌繁殖,有蜜一样的分泌物,粘乎乎地覆盖在叶子上,既影响棉花的光合作用,也影响棉花的呼吸作用。
棉花长啊长,刚想结铃呢,棉铃虫就爬出来等在那儿了。你搞不清它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而且它能生到四代。这更是棉花的死敌,要是不管它,它能把棉铃咬得一个不剩。只要不想让棉花绝产,你只能打药。虫子的抗药性越来越强,敌敌畏的气味挺好闻,成了许多农村妇女自杀时的首选,但棉铃虫已越来越不怕它,因为虫子的抗药性越来越强。农药兑到水里,变成了乳黄色。娘跟我说,虫子要翻天了,换敌杀死吧,兑的重一些,不然摁不住那些虫子。我感觉棉花肯定是打药最多的作物之一,而且用的药越来越毒,喷雾器也越来越大。我亲密接触过的农药名目不时翻新,敌敌畏、氧化乐果、一六0五、速灭杀丁、久效磷、呋喃丹、敌杀死,一种比一种毒。打药起先用的是筒状喷雾器,是个铁家伙,斜跨肩上,打一上午勒得肩膀红肿。再后来就有了塑料的背负式喷雾器,背在背上,左手一抬一压,边走边充气,右手执杆打药,又轻便,效率又高。再后来,就有开着拖拉机打药的了,一趟过去,能打三四耧,半天打个十几亩不成问题。但不管怎样,虫子一遍遍地生,药就要一遍遍地打,经常听说热辣辣的太阳底下,有喷药的女人晕倒在棉地里。
娘已年过半百,每次打药须先蹲到地下,把带子挎到肩上,再费力背起几十斤重的喷雾器,慢慢爬起来。这是我不能忍受的一种情形。从高二开始,哪怕自己请假我也再不让娘摸喷雾器了。
二
棉花已没过了我的小腿,叶子眼睁睁地看着又一茬腻虫爬满了自己的身子,但它没办法,只能打起卷儿,等我来救它。我和这些小昆虫展开了又一次较量。我打着药,娘拾掇着棉花。
娘说,苦日子咋也能熬出头。棉花长成这样,再也不用为没穿的犯愁了。温饱温饱,先温后饱。当娘的,只要孩子冻不着饿不着就知足了。大葵婶子和平媳妇挎着箢子沿着地堑走来,箢子里盛满了豆角,三个女人聊得更热闹了。我的乡亲们,只要贴上了农民的标签,好像一下子就认了命,一生与庄稼为伴,荷锄执镰,终老一生。平原上的孩子,有几个不是点种着棉埯,打着花杈,拾着棉花长大的?村子里的女人,有几个不是纺着棉线,织着棉布过日子的?女人与棉花,要厮磨一生,从妙龄到白发。
三
没有一种庄稼像棉花这样让娘操心,从出苗到拔柴,娘像侍弄孩子一样侍弄棉花。棉花长到没膝时,娘就像整天长在地里,修花,拔草,拿虫子。棉花不开旺,娘着急;棉花太旺了,娘也着急。越是那些不结桃的“滑条子”,越是长得快,人五人六,争吃争喝。要打杈,打边芯打顶芯,把棉花头撮了去,控制它的疯长。修花要一棵一棵地修,修一阵子花,腰就疼得直不起来。这时,还要捎带着拿粘在棉叶上的棉铃虫卵,顺手把它捏死,这是棉花的心腹之患。
棉花的花朵是变色花,先是粉白,渐渐变黄,再成淡红,开成一个小喇叭,呼唤着邻棵上的姐妹们。仲秋时节,浓密的叶子中,突然乍红一片,似云蒸,如霞蔚,美丽给大地看。当它深红之日,也就是萎蔫之时。萎蔫之后,花朵依依不舍地告别枝头,棉花的授粉仪式已经完成。
这只是她的第一次开花。最让娘揪心的,是棉花的第二次开花。这次开花,是花上结的棉桃开出的花,其实是棉铃成熟吐絮。花朵开花受精后,子房发育为蒴果,称为铃,就是棉桃。最初结出一个豆粒儿那么大的小棉桃,像是青嫩的乳头,躲在叶子底下。眼看着它一点点鼓胀,最后鼓成了一只绿桃。
处暑节气快到了。娘说:“千年万年,处暑见棉。今年的棉桃坐得可真密实。”起初绿桃一直憋着不开,到了七月十五,织女在鹊桥上完成了与牛郎一年一度的约会,擦掉凄美的泪花,又要回去干纺织活了,这时的棉桃再也忍不住,裂开了小口,露出了白白的棉絮。她不招蜂,也不引蝶,蜂蝶偶尔来一趟,咂摸一下,假的,就飞走了。蜜蜂嗡嗡地说:“棉花开花,白搭白搭。开吧开吧,开吧开吧。”棉桃在层层叠叠的棉叶下探出脸来,咧开小嘴透着气,笑。
秋风一天凉似一天,大地一年的劲使完了。棉桃开始大喷大喷地炸絮,这是娘最欣喜的日子,但也是她最着急的日子。姐姐出嫁了,爹刚去世,我正为高考拼搏,这一地的棉花,开得让娘有点措手不及。其实不光我们家,这阵子村子里家家户户的棉花都拾不迭。1985年的棉花,收成想不到的好。仿佛约好了一样,一夜之间,桃子一下子就开了,如神袛,如会盟,雪白一片,暖天暖地。
周末我骑着自行车从利津二中回家,一路经过韩家垣子、三合屋子、草洼子,路两边全是棉花地。生命的长途中,一路棉花盛开。在这条用母爱修砌的路上,棉花是人间最丰盈、最温暖的一种花。
四
到村头时已是傍晚,碰到东邻魏九奶奶,她说地里棉花都白得拾不过来了,你娘可能还在西大井拾棉花,家里锁着门。我骑上车子赶到西大井,尽管有月光,但野地里黑魆魆的,我看不到娘在哪里。“娘!”我朝着棉花地喊,棉花地没有反应。我有点害怕,扯开嗓子又喊:“娘——”“哎!”终于听到了娘的声音。淹没在棉花地里的娘,慢慢站起身子,说了句在这了,又弯下腰去。我老远看到娘佝偻着腰,两只手在一个个棉桃上快速游走,一个包袱系在娘的腰上,包袱越来越沉,拾到地头,娘把棉花倒在棉堆上,清冷的月亮望着娘,也望着白白的棉花。我把棉花装上地排车,在前边拉着车,娘推着自行车,跟在后面。我说娘,这么沉的地排车,你咋拉来的?娘说也沉不着哪里去。你咋不借个小推车呢?娘说家家都忙啊。我说,娘,这个学我真上够了。娘说傻孩子,可别这么没志气,也对不起你爹。明年高考,上了这么多年的学就要有收成了。你考上学,用今年的新绒子,给你做床新被子。
没办法,我跟班主任又请了几天假。在我干过的农活里,拾棉花算是一种不算太累的活。
…………
九
而今,只有我在这河子西拾棉花。娘花娘花,当我翘起舌尖发出这两个音时,一种别样的暖意漫上来,关于棉花温情的记忆就像娘线穗子的棉线,源源不断地冒出来,咋也抽不到头。脑海里忽又飘过齐白石的《棉花图》,静静细思着“花开天下暖,花凋天下寒”的题款,手里捧着一捧棉花,像捧着一只纯白的飞鸟,无比的柔,无比的软。
娘离开了这个世界,到天国种棉花去了。西大井的高处,一株棉花像个没娘的孩子,耷拉着断枝,孤苦地站在地头,在寒风里哭。老屋里已久不住人,炕上堆满了嫂子拾来的棉花。我的思绪,像被儿猫耍乱了的线团子,理不出个线头来。棉花棉花,我叫,它不答应;娘花娘花,我又叫,它还是不答应。那个冬天,彻骨的冷。
(本文原载2019年第四期《滇池》,有删节,阅读全文请扫下方二维码)
新闻推荐
垦利区垦利街道左一村以“四德工程”建设为抓手,让凡人善举凸显成风化人的“蝴蝶”效应,让道德力量改变着村民思想生活和精...
垦利新闻,讲述家乡的故事。有观点、有态度,接地气的实时新闻,传播垦利区正能量。看家乡事,品故乡情。家的声音,天涯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