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刀与热肠 西棣近作管见

没见到刘选先生的时候,早就听说“剃刀诗人”的名号。当然,尽管我并不十分赞同用这样的雅号描述一个诗人,但是对西棣的诗歌读得少,对其人也不甚了然,只好默不作声。今年清明节,西棣来定西扫墓,刚好甘肃民大王向闻教授和苏明同在定西,有幸小聚。真是闻名不如一见,原来西棣其人,与其“剃刀诗人”的名头一点都不相符合,甚至有点白面书生的腼腆。他不太能喝酒,据他自己说好多时候都没喝过,但那天格外多饮了两杯,三杯下肚,话自然就多了起来,气氛也活跃了许多。说好十点结束的,不觉话头长到十二点过了。

回兰州后,苏明转过来了西棣的一组诗歌,显然,这是西棣的近期创作,我便认真地阅读了。但还是怎么也无法把他腼腆的个性与其凌厉寒削的诗风联系在一起。这引起了我的好奇,一口读完了他的作品。事实上,这一组诗歌不是西棣诗歌的全部,甚至不能算作是他的代表作品。但是,我从这一组诗歌的意象中,读到了一种别样的气味——似乎是冷藏在某一个树洞的松鼠的干粮,需要在没有凌冽寒风的冬日的正午,倒腾出来在某个角落晾晒。

一、凡音和梵音之间,冰刀剃过诵经者的光头

有读者认为西棣的诗歌,带有神性的力量。但是,我读西棣的作品,似乎感觉不到这种所谓的神性,他的诗只是游走在凡音和梵音之间,像一把锋利的冰刀在滑动。所谓凡音,我看到听到的是西棣在人世间的真实,他的声音是现实的真如,并没有所谓神性的玄乎。况且当一个平凡的人在所谓神的林苑里散步时,并不见得会有什么贴近人性的好声音发出。西棣的诗以冷的姿态消磨着内心的热流,他的“剃刀”,并没有削去尘世烦恼的冷寂,也无愤世嫉俗者刀刀带血的粗豪,而是在语言的冷峻中,总是用人体温的热量,让冰刀的锋刃变得柔情而湿润。故西棣的“剃刀”,并没有斩断什么,也没隔离什么,他只是一个用理性冷思考着的游子,寻找着自身在宇宙间的定位。他把自己当成了一粒沙子。

沙子在无人处粉碎自己

为的是在夜里能够搬动自己

这不是自杀

但相当于自杀

没有人能把自己粉碎

除非你带着爱

——《这,真是悲痛的事》

透过这样一节诗歌,我们可以照见西棣内心的热能——当你带着爱,一切的磨难,甚至死亡,粉身碎骨都是一种生命的迁移或升华。这让人不得不对西棣的冷峻重新审视。他的《妈妈》,有鲁迅《狂人日记》般的辛辣酸冷,又有鲁迅不愿同流合污去“吃人”的大爱情怀。是的,“吃人”就是凡音,是尘世,是泥污,西棣注意到了,他含着热泪向他的母亲表白甚至忏悔过了。但他一反常态,感激妈妈的一句话是“妈妈,是你令我拥有辽阔的身世”,呼唤妈妈却是“是寂静逼我成为空地”,在语言意象的虚拟空间里充满冰雪的寒意和理性的禅境。这种被“寂静”逼迫成为“空地”的境界,似乎超越了狂人的癫痴而多疑之躁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旷远而无语的宁静。这不是冰刀剐过和尚的头颅,大地响起诵经的梵音又是什么?“唯独我,在那歌声停止前/不得不先把自己吃掉”,在别人欢歌和“吃人”的时候,他自己“把自己吃掉”,这是一件和“沙子在无人处粉碎自己”一样有悖常理而又令人惊叹的意象。自噬有悖生物的本能,自噬其恶,自证光明却是道德的至高境界。诗歌自然美之上是道德美的力量,往往是诗人格调的体现。古人所谓“诗言志”,王国维所谓“担荷人类罪恶者”均是。这或许就是西棣刀锋所达到的深度。

二、踟蹰与绝望之中,都市孕育出刚性的孤独

西棣虽然来自农村,他却是一个都市写手。尽管他的作品中,绝少出现城市的喧嚣、拥挤、暴力和色情,但几乎每一首诗歌中,都是城市独有的孤独。这种孤独在诗人的世界里,是《黑夜里》无休止的失望和摸索。无论在田野里、在纸上,还是在“我”自己身上,他都深陷“在大雪中播种/脚深深地冻入其中”的自然和生态悖论。

黑夜里,我从牛奶里过滤你

一万只嘴唇

吮吸的秘密

那是孤独不是生育

——《黑夜里》

千百年来,吻是神圣的,是人类传达爱情的最直接的肢体语言,但在西棣的笔下,“一万只嘴唇”“吮吸的秘密”,赤裸裸地揭开了人性的底盖。传统社会里延续下来的为了人类自身的生存而产生的爱情和神圣婚姻,如今在都市里已经式微,人们的价值观深处的航标,被大西洋深处的飓风所倾覆,代之而起的是肤浅的纵欲和绝望的孤独。这是脱离了土地的人们,在水泥地里耕耘的结果,他们收获的不是苞米和谷子,而是渺茫在钞票里的“黑灯”“瞎火”。

黑夜里,去水泥里睡

不可避免的监狱

一层一层

全是肉色的铜壁

黑夜里,墙是全部

即使我找到出口

自由已经毫无意义

因为人的头已经飞走了

——《黑夜里》

可以说,西棣的孤独属于现代性的刚性孤独,是蜗居在城市水泥阁楼里被圈禁的一种理性哀叹,他用最直接的词汇,比如“监狱”“肉色的铜壁”,极力表达出了自己内心的绝望。“墙是全部”“自由已经毫无意义”,是对思想被禁锢,行为被拘泥,人性被异化的愤怒和呐喊。这种孤独,还有别于中国古代诗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旷远深沉,有别于“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悲壮苍凉,而是“人的头已经飞走”后缺失了灵魂的行尸走肉般的无助和悲怆。这种情境在他的《与落日一起退场》中,得到更加诗意的张扬。此时此刻,曾经令人顶礼膜拜的太阳,只不过是暮色中低垂的葵盘,没有人为曾经的阿波罗喝彩,甚至无人继承“她圆满的滚动”。整座城市深陷在暮霭中,裹挟着诗人被困在水泥森林里的恐惧,没人关注到即将坠落的太阳,她似乎和诗人一起在噩梦的海洋里挣扎。“钢铁的大海已经浓稠”,命运的摆钟,已推不动无穷的自然,让人类在布满鳄鱼的干涸泥塘里,“与落日一起退场”。

三、裂变与聚合之间,理性滋养着瓶中的花蕾

与其说意象裂变是西棣诗歌的一个优点,毋宁说这也是他诗歌的缺憾。西棣的诗歌,往往因冷峻、犀利、陡峭而深沉,这与厚重、涵养、宽容的深沉完全不同。在我看来,西棣的诗歌残存着海子诗歌的遗风,他不给读者和作者本人留下喘息的空间,他一直在冲刺着语言和思维的极限。如他的《致毕业生》,一反教育者苦口婆心的絮叨者的形象,颠覆了传统思维中已经固化的逻辑,在反传统的路上,以叛逆者的形象冷思考着现实社会的病根。

星辰不再壮烈

先烈都是废墟

好吧!让人们从人出发吧!

出发的人,永不再回来!

从今夜起,我不再追溯

不再回忆

望着梨树,吃掉最后的梨子

——《致毕业生》

西棣在《致毕业生》里,包含了非常强烈的批判和痛苦,作为一个在高校讲堂上与逻辑和理性相伴终日的诗人,造像或重构意象是他的长项,这种意象或语言的裂变,往往给人耳目一新的震撼。“黑暗是最好的导师”,他在严肃的批判现实和理性思辨中,正在以另类的思考指出高校因思想迷失、价值坠毁而产生的困惑。“教室深不可测”“像犁重新认识田野的痛苦”“只有瞎子还在流泪”,这是“神已经病了”之后的一种困顿和消极,更是精神裂变时的灵魂绞痛。然而,无论诗人怎样喧嚣自己理性的伤痕,他的“望着梨树,吃掉最后的梨子”的绝望,已无法和唐人“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自信,宋人“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执着同日而语。故现代学院派诗歌,往往如月光下莲花,中通外直,玉立清波,自标为“出淤泥而不染”,殊不知花之性命根本,必在那淤泥深处,水而上之为花,水而下之为藕,岂能是巧手采蓓蕾而养于药水之中?这是高校创作群体所固有的优势和缺憾,他们在思想的理性主义道路上狂飙,又往往自驾马车坠毁在自己为自己挖掘的壕沟里,成为理想主义和理性主义的殉道者。

庄子云:“吾今朝受命而夕饮冰,吾其内热与!”西棣的批判意识,秉承的是国人“士”的担当和责任,热爱和奉献。尽管诗人故意营造着冷的意象环境,但我们能够从其作品中,读到“内热”的元素和情感,如《送我去深情的村庄》《在春天开始时,我就预备了秋天》等,他是禁不住自己的感情在大地的深处,带着地热喷涌而出,形成汩汩温泉。

不会再有灵魂疏浚我们的血管

也不会再有河流

顺着脸颊

流到嘴角

感谢哭还能把我找到

感谢土地还能挖开

天空还是那么慷慨

还能让我一眼望不到边

——《在春天开始时,我就预备了秋天》

在《在春天开始时,我就预备了秋天》里,我们似乎看到了另一个西棣。他自称“尤爱在秋日的云端/静静地给大海写信”,俨然一个多情的人,有疼痛,有质感,有热肠,其实这是真实的西棣。记得喝醉的那天晚上,出自对现实世界的热爱,西棣一反白面书生的含蓄,而是以一个辩论家的姿态示人。尽管其观点我并不都同意。因为我本人自大学毕业,一直在县区生活,在理论和学养上早已孤陋寡闻,已然不闻赫尔博斯之类的大师,只是听惯了村舍茅檐下怨妇带着泥土的叹息,看惯了孤寡翁媪腐草一般的瞌睡。他们虽然缺少诗意的描述,但也不乏诗心的关照,就像阳光、空气、清风、雨露,天不私授富人,亦不枉顾贫穷,这些底层的泥土虽然贫瘠廉价,甚至发着某些霉味,但却是实实在在的莲生之“淤泥”。只要自然给予莲以适当的季节和温暖,这又何尝不是生长诗歌的泥土?我从西棣“我爱我的心/紧紧地拽着河流的尾巴”中,依稀看到了另一类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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