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志强如果说一位老人是一座图书馆的话号病床应是当代

□董志强

如果说,一位老人是一座图书馆的话,38号病床应是当代纪实部分的农村妇女经典篇。

老婆住神经内科37床,与38床为邻。我们进院时,38床已入住。是哪一句话开始了我与38床的交流呢?对,应该是从得什么病开始的。

“害什么病住院?”我小心翼翼地探询。“抑郁症。”那位灰脸膛偏瘦中等个子的陪床微笑着应道。“你家里人?”“是我母亲。”“多长时间了?”“20多天了。”这样一问一答,我基本掌握了38床的大概情况,也拉近了与38床的距离。

抑郁症?跳窗,猛扑过来掐住脖子,不声不响走失……我设想她发病时的各种可能,不由得一丝恐惧掠过心头。暗暗告诫自己:“小心。”

来看38床的人一波接着一波。三姑四婶五舅六叔……差不多社里的人都来过了。他们从山上走几里路到搭车点,从搭车点坐近一个小时车程到城里,又从城里坐公交车到市医院,就是为了来看她。寒暄中他们表达着一个相同的意思,就是38床太苦了,太不惜自己了,硬是把身体挣坏了。

“我一直想来看你,就是他不给我领路。催了三四次,今天才催着来。”一位50多岁的妇女一进门就高声大嗓地说。领她的人显然是她男人。

看38床的人留痕最深的便是炕土味和高嗓门。他们一来,整个房间仿佛一下子就填满了炕土味道——浓烈、压迫、呛人。他们说话都高声大嗓,口无遮拦,吵架似的,丝毫没有病房病人的概念。我老婆是脑梗加上呼吸道过敏性综合症,在“味”和“声”的夹击下,终于背过气去,又一次胸闷气短呼吸困难,直到大夫护士赶来一大堆抢救时,那位“尖嗓门”才不好意思地匆匆离去。

其实,他们谝话我倒是挺受用的。他们说的地啊,猪啊,场啊,粮食啊,张家长、李家短之类的农村生活,我再熟悉不过了。我时不时加入他们的行列,神侃一通。

“现在农村,不是你说的那样苦了。耕地早就不用牛了。现在耕地用微耕机、旋耕机。收割多用收割机,碾场常用拖拉机。做饭也不用柴禾了,用电磁炉电饭锅……”他们在说这些话时还带几分自豪。“是的。现在应该是农村最好的时候。西汉以来的二牛抬杠在我们手里消除了。几千年的农业税也在这个时代取消了。”我不失时机地宣传教育。“对,对,对,不但不收税,还有补助呢。”他们一个个争着说。

当他们眉飞色舞地跟我侃东道西、述说往事时,38床总是静静地躺着,听着,偶然用“凑是(就是)”,“高也则过(我也做过)”的含混口语来插话。像提醒围坐在她四周的那帮人她的存在。

随着病情好转,口齿逐渐清晰,38床与我的交流也多了起来。说过往,说家庭,说自己——

我们姊妹九个,两个老哥,五个姐姐,一个妹子。那时候女子不值钱,没念一天书。除害似的,父母把我嫁给一个成分不好不会言语的人。嫁到婆家时,年龄不够,生产队不要我参加集体劳动,便在家里担水,苫粪。能干的我都干。后来,在队里劳动,常常是鸡叫头遍就起来,不顾洗脸就生产；顶着星星修梯田,踏着月光往家赶。我卖力,肯干,但因为是地主成分,不挨斗就算好的了。

包产到户后,不言语的男人外出打工,家里的活我全包了。翻修房子最吃力的往高墙扔墼子传泥巴的活我都干。30多亩地没人耕我就耕。先是用一对骡子耕,后来骡子降不住了就换成一对驴耕,再后来又换了一对牛。家里家外样样都是我的活。经常一个人拉着架子车爬坡、放车(拉庄稼下陡坡)。碾场等需要人手多的活,我就换工,一换就是一个多月。

男人不会言语,拉扯三个娃娃,我有操不完的心。他爷活着的时候,从大孙子12岁就给占媳妇,说要在他闭眼前让大孙子成了家才能放心地走,但直到闭眼都没有完成心愿。为了给两个儿子寻媳妇,我几乎问遍了附近所有的女子。东家问,西家访；自己问,托人问。好不容易才为他们成了家。大女子、二后人在定西城租房居住。大后人在内官镇租房居住。两个外孙子,三个家孙子。

三个娃娃都念书不多,大女子没进过校门,大后人念到初一,二后人还没念到五年级。可他们都挖家,会过光阴,生活还算殷实。娃娃们都在外打工还要照顾子女,不容易。我在家里除了做农活还喂四头猪,过年给女婿、两个后人各一头,自己留一头。还养十几只羊、七八条狗和几只鸡。

两个儿子轮流伺候着38床,女儿女婿时不时送饭送水果来。寡言少语的大儿媳偶然带着孩子来一趟。她麻利自然地替婆婆洗线裤内裤,显然称38床意。说话倒核桃似的二儿媳,时不时也送饭来。那天她打开饭盒,一股正宗清香的浆水味飘过来,让我刮目。我觉得这味与她的年纪不相称,便问:“是自己做的吗?”“当然是。”她不假思索地回应。38床补充:“二儿媳娘家一门做饭的手艺好。”我用农村行话说:“女人行不行,浆水量一量。”38床会心地点头。

上午的病房,涨潮似的。白大褂一波接着一波。黎明时分,抽血的、收便样的开始打破一夜的寂静。接着是打扫卫生的,整理床铺的,查房、输液、量体温……甚至弄不清是干什么的,也穿着白大褂在病床前问长问短,嘘寒问暖。那位戴眼镜高挑个子眯眯眼笑的科主任喜欢用“好着呢”“会好的”“好多了”来鼓励38床。38床的治愈信心显然在不断增强。

38床与那个白套白单白枕,仿宋红字印着定西市人民医院神经内科一病区的单人钢架床相伴40多天后,终于出院了。齐耳短发,圆润略有皱纹的苹果脸,已看不出与正常人有什么两样。唯有略略后仰不太灵便的走手,说明她还需要继续康复。此前她曾不止一次地问大夫:“我能出院吗?”从她的口气中,我分明感到,那个古老的村庄在等着她,那个不会言语的哑巴老汉在等着她,甚至那里的空气、一草一木都在等着她。更为紧要的是一大堆急迫活计等着她。我似乎听到了咩咩的羊、汪汪的狗和咕咕的鸡欢叫着迫不及待地等着主人的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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