岷县方言里的“语言化石”

潘硕珍

爷们家

有小两口拌嘴,男人张扬起大男子主义旗帜,盛气凌人地对媳妇说:“你个婆娘家嫑惹爷不高兴,爷们家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媳妇也抖起雌威,本该说“你把阿婆家阿门(怎么样)呢!”认为此话不足以表现自己巾帼英雄的气概,还了一句“你把爷们家阿门呢!”顿时把男人的嚣张气焰弄没有了。

“爷们家”是岷县男人们经常挂在嘴边的一个方言词汇,既不见于陈如平编修的《岷续志采访录?方言》,也不见于宋志贤编著的《岷县方言》一书。“爷们家”其实就是“爷”“爷爷”,意为“我是你的爷爷”,含有藐视对方的意义,体现了岷县某些人自尊自大的心态。岷县古称临洮、岷州,为多民族杂居之地,山高皇帝远,没有接受中原文化的熏陶,给初来乍到的外地人留下粗野的印象。历史上,岷县民风剽悍,社会治安差,土匪们或啸聚山林或占山为王,欺压百姓,一些民众出于自我保护,便也以牙还牙,使得不良习气得以在民间蔓延。

电视连续剧《水浒传》的编剧替阮小七这个渔民角色创作了《渔歌》。“爷爷生在石碣村,秉性生来要杀人。先斩何涛巡检首,再杀东京鸟官人……爷爷生在天地间,不怕朝廷不怕官。水泊撒下罗天网,乌龟王八罩里边。爷爷生在天地间,不求富贵不做官。梁山泊里过一世,好吃好喝赛神仙。”阮小七给宋朝贪官污吏们自称“爷爷”,李逵爱说“梁山泊黑旋风爹爹在此!”孙悟空爱说“我是你孙爷爷”“我是你外公”,匪气和底气远没有阮小七自称“爷爷”那么足,那么能表现英雄气概。20世纪30年代,岷县西川苏维埃政府主席张有才在刑场上即兴演唱的洮岷花儿“鲁大昌,你把爷们家阿门呢!”算是把“爷们家”这个方言词汇用对了场合。

军犯

我曾在《对岷县方言形成因素的探讨》一文中说:“岷县古为犯人充军、流放之地。明代把东部地区的罪犯充军到洮岷地区和河湟地区。岷县的大人们骂自己不服管教的儿子,叫作‘军犯娃\’。”但据《水浒传》的说法,“军犯”一词早在宋代就有了。施耐庵著的一百二十回本《水浒传》第一百○二回回目为“王庆因奸吃官司龚端被打师军犯”,第一次提到了岷县人常用的词汇“军犯”,即充军的犯人。但在该小说中,多用“配军”,即犯了罪被发配充军的犯人,是骂人的话。充军劳改的犯人起解时,官府唤过文笔匠在犯人脸颊上刺下“迭配某州”字样,以区别于良民百姓。第十回,林冲对开酒店的夫妻二人说:“我因恶了高太尉,生事陷害,受了一场官司,刺配到这里。”张贤亮在其中篇小说《绿化树》里写道:“我(章永璘)一身棉衣棉裤还是劳改农场发的。这种没有领子、三个贴兜的衣服,和脸上的金印同样是受惩罚的记号。”20世纪50至70年代打成右派的劳改犯,脸上要烙烫金印,是否属实,恕我无法考证出来。

知客?干办

岷县过红白喜事的人家,事先宴请一批帮忙的男人,负责端盘泡茶、递香烟迎送客人、与来客划拳喝酒,大多数地方叫作知客,也有叫干办的,都能在《水浒传》里能找到出处。知客系佛教寺院僧职名,负责接待宾客。干办是达官贵人府中的办事人员,比较高级的仆人。

上户

岷县人把家境富裕的人家叫作上户,这与《水浒传》的叫法一致:“众人见了大喜,先叫一个去报知本县里正并该管上户。”(第二十三回)

比翼双飞

成语“比翼双飞”应该出自陆机的《拟西北有高楼》:“思驾归鸿羽,比翼双飞翰。”形容夫妇朝夕相伴,形影不离。当代诗人大卫的“两只鸟并肩而飞/重叠的那部分翅膀/就叫作爱情”是对比翼双飞的形象化表现。

据《山海经?海外南经》记载:“比翼鸟在其东,其为青、赤,两鸟比翼。一曰在南山东。”是说比翼鸟的羽毛青中透红。《山海经?西山经?西次三经》对比翼鸟作了比较细致的描述:“曰崇吾山……有鸟焉,其状如凫,而一翼一目,相得乃飞……”意为比翼鸟只有一只翅膀一只眼睛,要两只鸟并在一起才能飞翔。比翼鸟成为夫妻和吉祥的象征,“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白居易《长恨歌》)

侍奉亡灵的小人儿

金童玉女俗称童男童女,由古代人殉制度演变而来。人殉制度始于商代,一般认为,殷商安阳墓中出土的玉石带枷人雕,一男一女,即是人俑的起源。《史记?秦本纪》记载秦穆公三十九年(前621年)活人陪葬的事:“穆父卒,葬雍。从死者,百七十七人。秦之良臣子舆氏三人,名曰奄息、仲行、鍼虎,亦在从死之中。”《诗经?国风?黄鸟》暴露殉葬的残酷,哀悼好人不得善终:“谁从穆公?子车奄息”“彼苍者天,歼我良人。”春秋战国时期,是中国“俑”的重要发展时期,出现了代替活人殉葬的木俑和陶俑。公元前4世纪初,秦献公实行社会风俗改革,废止奴隶主杀人殉葬的制度。据《辞海?历史分册?考古学》介绍:“自宋代起,纸明器(即冥器,笔者注)逐渐流行,陶、木、石制的渐少……在随葬明器中,除仿制的应用器物外,尚有房屋、田地、仓、井、灶、猪圈、家具等模型,可以考见当时社会生活情况和雕塑艺术的水平。”美学家蒋勋据此说:“一直到宋,改木雕、陶塑、金属为纸扎人像,才结束了俑与人像艺术密切的关系。”(《美的沉思》)人们用竹篾和纸张裱糊的金童玉女,陪侍自己的已故亲人,开始于宋代,民间遂涌现出纸火匠人。到了明朝,“人殉”之事死灰复燃。明英宗病危时下遗诏:“用人殉葬,吾不忍也,后世勿复为。”正式废除了人殉制度。用纸裱糊的童男童女代替有血有肉的童男童女陪葬,是丧葬礼仪文明进步的表现。

“在人口密集的城镇因丧事频繁,对扎制的器物也有较高要求,便出现了被称作扎彩匠的转业匠人。”(《中国民间婚丧习俗》,朱洪斌编著)记得1978年,50出头的祖父病逝,祖母为节省开支,由总管出面,去县城采购了各色纸张、竹竿、颜料等,再请来纸火匠人,连昼赶夜地制作纸火,其中就有令我害怕的童男童女。记得匠人使用的工具有烙铁、剪刀、刮刀、画笔等。匠人裱糊童男童女时,竟然拿出了头和靴子的模子。上世纪80年代以后,汉族老人去世后,事主家花钱到县城或集镇采买现成的金童玉女。事主家还要请阴阳先生为童男童女开光,变得更加栩栩如生起来。

按照左男右女方位站在灵堂供桌上的童男童女,两手端着盘子,脚蹬靴子,身穿长袍,面部略施脂粉,嘴唇红润。就笔者见过的,包括岷县县城在内的大部分地区,金童头戴礼帽(陕西关中地区男人的装扮),玉女头挽发髻；北路中寨镇一带的金童头戴戏曲人物的相公帽,系河北版的金童。笔者还见过有人从县城纸火铺里买到陕北版的金童玉女,即金童头裹“白羊肚手巾”；有的地方,金童戴瓜皮帽穿长袍马褂,童女则着旗袍。还有骑乘鹿鹤的童男童女,暗示死者将飞升成仙。

过去,笔者曾经看到一位老人的灵堂上书写着“金童引上天堂路,玉女带进冷寒宫”的挽联。阔气人家的灵堂里,有摆2、3对金童玉女的。出殡那天,由死者的女儿、孙女抬着童男女,下葬时在坟头点火烧掉,表示它们将代表活着的儿女继续为父亲或母亲端茶送饭,在另一个世界也能尽上各自的孝心。另一种说法是:“‘金童玉女\’,大概是为死者准备的奴仆,形象多恭顺善良,也有天真烂漫的,颇具匠心,形象各异。”(《中国民间婚丧习俗》)

牛九牌

牛九牌在西北地区最为流行,把玩牛九牌叫作掀牛九或者掀花花儿。牛九牌共48张,每张长13厘米,宽3厘米。48张牌由3个人按顺序揭完,每人16张,码成类似古代大臣上殿面见万岁时手持的笏板。岷县有些地方,人们把掀牛九这种娱乐活动也叫掀笏,是对掀牛九文雅古朴的叫法。红楼梦》第七十五回写道:“里间又一起斯文些的抹骨牌、打天九。”“打天九”应该和掀牛九是一回事。

牛九牌的名称有天(呼保义宋江)、虎(菜园子张青)、牛(有八点牛和九点牛,分别指代智多星吴用和豹子头林冲)、喜(也称杏子,有六点喜和三点喜,分别画着大刀关胜和神行太保戴宗)、鱼、锤六(混世魔王樊瑞)、幺七(玉麒麟卢俊义)、红八(霹雳火秦明)、梅十(小李广花荣)、花十(青面兽杨志)共十种。据雪华编著的《中国古代画家》介绍:明代画家陈洪绶为古典小说《水浒传》配了插图,即《水浒传叶子》。“所谓叶子,就是当时民间流行的一种酒令牌子,类似近代的纸牌。这套《水浒传叶子》,共四十叶,画了宋江、林冲、鲁智深、呼延灼、孙二娘、刘唐等四十人。”掀牛九的人,至今都把落地为大的纸牌叫作占叶子。牛九牌的组合,可谓千变万化。弟牌、长二、长三可以组成单鱼、双鱼、三副鱼、鱼儿亮、双双鱼儿亮。红八、梅十和天可以组成单摆、双摆、三副摆、摆儿亮、双双摆儿亮。如果你放下鱼亮子,可能被有人拿出的摆亮子吃掉,令人心生既生鱼(鱼亮子)何生亮(摆亮子)的感慨。喜队(对)、牛队(对)和一套摆,形似北斗七星叫作七星剑(箭)。喜队和牛队有公母之分(点数不同的为公,点数相同的为母,可以被大于它们的对子吃掉)。喜队、三喜、四喜不吃其他牌,但也不被其他牌吃掉。牛对、三牛、四牛,可以相应地吃除天、喜以外的两张(包括母喜对)、三张、四张牌。掀牌时,四个人扎一堆,以抬牌点数多少按照顺时针方向排头家、二家、三家和坐家。头家洗牌,坐家抬牌后观阵,或吸烟,或解手。头家可以轮流当。

掀牛九是论输赢的。输赢以多少喜为计算尺度。两牛算两喜,三牛算三喜,四牛算四喜。不含牛喜的够牌(六张以上)算一喜。四张相同的牌(不含牛喜)叫作亮子,如果不被其他牌吃掉,可算两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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