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是敲,很忧郁的声音,心房不由一阵轻微的震动,这震动暴露在阳光下,像一个伤寒病人在阳光下打颤,愁绪竟接踵而至。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跟我毫无瓜葛的女人会让我如此在乎,这之前我还以为自己对阿银色没有太多想法。
阿银色和他的父亲原来在木塔巷有一套不错的住宅,临街还开有店铺,轰炸过后,这一切都化为乌有,包括她的父亲,这是他们回兰州第二天的事。现在一无所有的阿银色只能寄住在远房姑妈家,说到她姑妈,那个表情复杂的老女人看人喜欢斜视,对我们的到访明显有些不耐烦,她嘴里嘀嘀咕咕抱怨着粮价:“日机三两日就过来轰炸,现在的兰州城是物价飞涨,粮油的价格比以往高了五倍,家里可没有多余的口粮招待外人。”阿银色的姑妈把我和小驼子当成逃荒的灾民了,也是,我们俩灰头土脸的样子不被人当作难民那才怪。
这个体态肥胖却又极为势力的老女人毫不忌讳她的语言会给人带来怎样的伤害,像所有的小市民一样,她的话粗俗而不加遮掩:“兰州城已经这般破败,这般萧条了,还有那不晓事的乡下人往城里跑,就不怕那天上的飞机,就不怕那遍地开花的炸弹?”这话怎么听都不像是善意的忠告。
阿银色说:“姑妈,别对人家说这些,人家是客人。”
老女人撇撇嘴,好像并不把我们当客人。
凭空遭这女人一顿奚落,我很没面子。
老女人又抓起笤帚扫地,扫地便扫地,却一味将尘土往空气中扬,搞得房间里乌烟瘴气。
小驼子坐不住了,说:“你当我家少爷是什么人?我们可不是来混饭吃的。我们贺家有上千顷的良田,几万亩的山林草场,开有多家买卖店铺,还开有银矿。我们家老爷给抗日捐款出手就是五万两白银,我们家大少爷是国军的团长,团长!晓得吧?管着千把号人,连省主席都给我家少爷送名片,要和我家少爷交朋友……”小驼子让我把省主席送的名片拿出来,让她看看,我们可不是欺骗她。小驼子还把他立在门边的匾翻转过来,让阿银色的姑妈看:“你看看这块匾,仔细看看清楚,这是蒋委员长,蒋总统为贺家题的词:爱国商人。连蒋委员长都知道我家老爷是爱国商人。”说这一番话时小驼子很是趾高气扬,可不等阿银色的姑妈有任何反应,小驼子自己先吃了一惊,牌匾破了个洞,蒋中正的署名少了两个字,只剩下了一个蒋,后面的两个字没了,成了一个巴掌大的窟窿,透过这个窟窿看得见阿银色姑妈一张惶恐不安的脸。一定是飞机翅膀落下来那一刻撞破的,当时并没注意,这将如何是好?小驼子叫苦不迭,“回去怎么向老爷交代。”
我说,“一块破匾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小驼子说:“这毕竟不是一块普通的匾。”
我说:“一块死木头,它再普通不过了。”
小驼子说:“这可是贺家的名誉。”他不曾想贺家的名誉毁在了他的手里。
我纠正他说,贺家的名誉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毁坏的,被毁坏的只是一块匾,它并不代表贺家。小驼子还想拿贺家的“名誉”作一些文章,但见我根本不重视那块匾,他只得作罢。
阿银色说:“贺少爷,您别见怪,姑妈就是这样一个人。”
不晓得她姑妈是怎样一个人,但看到那块牌匾后,阿银色的姑妈却仿佛变了一个人,她说:“您瞧瞧,您瞧瞧!”不晓得她要我们瞧什么,脸上却多了许多笑容,“您瞧瞧,您瞧瞧,我老眼昏花了不是!”我依然不知道她让我们瞧什么,总不会也是小驼子要拿贺家的荣誉做文章吧?果不其然,她一下子变得和善起来,“多好的一块匾啊,竟破了一个洞。”她的样子甚至比匾的主人更加痛楚和惋惜,这让小驼子愈感到不安了。好在她没有就这个问题继续探讨下去,阿银色的姑妈殷勤喊阿银色倒茶,说:“贺少爷这样的贵客我们是请都请不来的,岂能怠慢,刚才不过同少爷开了几句玩笑,知道贺少爷这样的贵人不会计较,您不会计较吧?”
我当然不会。
“您瞧瞧,我说什么来着,少爷一看就是个大度的人,不会和我们一般见识的。”
我发现这个老女人唠叨起来没完没了,不得不送给她一个冷脊背。
看到阿银色的情绪仍是很悲戚,我说:“阿银色,是这样……我来看你……你不要太伤心……”我不晓得自己该说什么,我无法正视阿银色那忧郁的目光,她就那么静静地望着我,等待着我将话说完整,其实我就是想安慰她几句,可给她这么一看,到了嘴边的话又说不出口了。我说:“我,我想说……司老板,你……你们都是很不错的人……”我竟然变得有些口吃。
阿银色说:“少爷想说什么尽管说好了。”
老天,我一点也不习惯别人这么静静的,纹丝不动般用目光来望着我。我说:“我该告辞了。”我想我还是尽早离开她们家才好,我已经感觉到了压抑,当然这压抑不是来自这狭小的空间,也不是来自她的姑妈,而是来自阿银色忧郁的目光。是的,是那目光,尽管那目光很柔弱,让人感到怜悯,但更多的还是让我感到了压抑。
告别阿银色要出门时,我让小驼子将身上的钱全掏出来,两个人身上的钱凑在一起也不过几十块钱,所带的盘缠全放在了兵营里,身上只有这么些了。阿银色还在推辞,她的姑妈却欣然收下了,阿银色的脸涨得通红,说:“姑妈,我们不好收人家的东西。”这一刻,她姑妈倒是很随和:“贺少爷这是看得起我们。”
阿银色送我出来时,眼睛又是红红的,她告诉我她们女子师范学校要迁往临洮新添铺,她还要一个学期才能毕业,但她现在已经无心念下去了,国家破败了,家园都要丧失了,还读书做什么?说着话眼泪又落下来了。
我说:“其实,其实……你完全不必那么伤心,也不必那么悲观。”我仍然不敢正视她的眼睛,我想我其实是能帮她一下的,可不知为何,我就是说不出口。
回兵营的路上小驼子问我:“怎么才进门就急着要走?少爷可是一心要见阿银色的。”
我问他可注意到了阿银色的目光?
小驼子承认那目光是很忧郁,让人不忍看。
小驼子说:“阿银色姑娘真是很不幸。”
我说:“是的,真是很不幸!”
小驼子说:“还有这样势力的一个姑妈。”
我说:“还有这样势力的一个姑妈。”
小驼子说:“阿银色姑娘真是好可怜。”
我说:“她真是好可怜!”
小驼子说:“阿银色是个好姑娘。”
我说:“阿银色是个好姑娘。”
小驼子说:“少爷该帮帮他。”
我说:“是应该帮帮她。”
小驼子说:“少爷要如何帮她呢?”
我说:“是啊,你要如何帮她呢?”
小驼子说:“少爷,我帮她,我一个下人如何帮得了她?”那块大匾挡住了他的脸,让我无法看到他的表情,但我感觉到他激动的情绪。我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内心突然一阵怅惘,我看到湛蓝的天空一片寂寞,喧闹而杂乱的城市竟在一瞬间沉静下来,像一个忧郁的巨人,在无奈的烦躁中惆怅。
哥哥看到了匾上的破洞,有些痛惜:“蒋委员长的题词,这可是蒋委员长的题词!”哥哥也把这看成是贺家的荣誉了。小驼子紧张地拿目光来望我,我没有为他开脱。
哥哥说:“你们一点也不知道爱护。”
这自然不怪我,当然也不能怪小驼子,要怪只能怪他的大炮,怪那些大炮的威力不够,假如那些大炮筒子再长一点,能直接戳到天上去,兴许日本人的飞机就不敢来了。
哥哥说:“蒋委员长的题词,很难得的。”
我想,再难得它也破了,难不成我们再捐五万两白银让蒋委员长给我们贺家再送一块匾。
哥哥说:“你当这是做买卖呢?”
哥哥用电话叫来了勤务兵,把匾交给了他。兰州城里多有精湛的手艺人,修补一块破匾应该不是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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