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黄杏,麦黄杏

□赵维华

柳桥村北上崖子有一片果树。准确的说，是一片杏树。大约百十多棵，郁郁葱葱绿成一片。有人说五六亩，也有人说十来亩。对我来说这些并不重要，我感兴趣的是：春天里带着绯红似云似雾的杏花；仲夏时挂满一片金珠球般的黄杏儿。当地管这麦收前后熟透杏儿叫麦黄杏，名字起的特有诗意。如果说满园春色关不住，一片杏花扑面来，那还只是吸人的美色，可透着甜香金黄如珠似球的杏儿就是诱人的果品了，不管大人小孩从树旁走过，口水绝对会咽下肚子里去。

杏树林当地叫杏树园子。杏树园子北面有一道土坝，高约十米，过去是护村的围子墙。西面曾是解放前赵财主的高瓦房。东、南两面全是三米上下的陡坡，夏天雨水一大，杏树园子俨然成了一座小岛。靠近南面有两间不高的小砖房，里面住着任五奶奶，她就是杏树园子的管护主人。

任五奶奶在这百十多户的柳桥村辈份最高，所以大家统称五奶奶，至于称“五善人”时，是对外人讲故事时才用。五奶奶乳名可是绝密资料，只有一次我偷听人悄悄说过，好像叫“杏儿”。不过五奶奶和这杏树园子坎坎坷坷、相依相伴五十六个春秋确是事实。五奶奶今年八十六岁。一头齐耳银发，皱褶的橢园脸上依然透着精神。当年的细眉杏眼早已失去了青春的光彩。细条的身板还十分硬朗，身上依旧穿着蓝袄黑裤。说话慢言慢语却十分有主意。放到五十年以前可是十屯九村有名的美人。要说，骂过五奶奶是“母夜叉”的人不多，大概只有我一个。四十多年了······

七岁那年，从杏树园子东面往家走。抬头看到满树的青杏，好奇心让我偷偷爬到树上摘了起来，树枝折断了不少，青杏掉了一地。 “快下来！ ”一声轻喊。五奶奶一脸严肃地站在地下。我从树上溜下来，低着头站在那里。 “没出息！能吃吗？看！让你糟践的啥样子！我不找你大人才怪哩！ ”。她见我要哭的样子，又说：“把口袋里的杏掏出来，走！ ”我只好掏出全部青杏，垂头丧气回了家。晚上，挨了老爸结结实实三把掌。我猜，准是五奶奶告的状，“母夜叉”我心里狠狠骂道。第二天，在离杏树园子南面百十来米的地方高声骂道：“母夜叉！ ”“母夜叉！ ”后来，又和几个小伙伴晚上恶作剧地向杏树园子里打了一气弹弓。不过，几声狗叫把我们吓得掉头就跑，再也不敢去杏树园子胡闹。

转眼过去了一个多月，我下午放学回家，一进屋门见桌子上放了一碗黄橙橙、圆溜溜的甜杏。我二话没说，拿起来就吃。母亲说：“这是你五奶奶刚送来的，快吃吧！ ”我刚放到嘴里的杏怎么也咽不下去。这时，老爸回来了。他说：“你这孩子，真不懂事，青杏能吃吗？光糟践东西。那次你五奶奶还嘱咐我别打你，这不，杏儿刚熟就给你送来了。 ”我吃着杏，心里却七上八下的不舒服。再见到五奶奶头也不好意思抬。五奶奶却满面慈祥地说：“杏儿熟了，啥时要吃，奶奶给你摘。 ”“奶奶！我错了。 ”“好孩子，懂事了，将来准有出息！ ”

至于，听别人讲五奶奶智斗鬼子救八路的故事，我已经上小学三年级了。 “一九四四年的六月初二，阴天下着小雨······看到失败末日的鬼子更加疯狂和残忍。刚袭击解家集据点的武工队，正研究下一步的行动，突然遭到日伪二百多人包围，队长张学成带领六十多名队员冲出包围，但被打散。一个叫张挺文的队员被两个鬼子追得跑进柳桥村。鬼子进村搜八路。当张挺文拐过杏树园子，五奶奶从小屋里冲出来把张挺文拽进小屋。 “快！同志。换衣服！ ”说着，就把丈夫的衣服拿过来。接着，就叫五岁的小钢：“鬼子来了就叫爹，千万别怕。 ”他又对换上衣服的张挺文说：“你戴上苇笠，披上蓑衣，拿上铁铣，给杏树培土。衣服和枪我给你藏起来。等会，看我眼色行事。 ”安排停当之后，又叫儿子穿上张挺文的鞋到外面乱走了几趟。这才给小钢沏上自养的蜂蜜水，自己坐在炕沿上纳鞋底。

不一会，随着‘咣、咣\’砸门声，闯进两个鬼子一个汉奸。 “八路的有！ ”明晃晃的刺刀对着五奶奶。小钢吓的‘哇\’地一声哭了。五奶奶一摆手，“八路，没有！ ”矮个猫眼的汉奸问；“你家几口人？ ”“我和孩子他爹，三口。 ”“你的男人呢？ ”“给杏树松土挡堰去了。 ”“叫他来？ ”五奶奶从炕上抓起草帽往外走，一个鬼子跟了出去。张挺文正在锄土“孩子他爹，回去。 ”说着，拿过张挺文手中的铁铣，顺手把良民证塞到张挺文的手里。刚到屋门口，五奶奶大声说：“小钢！你爹来了！ ”小钢一看妈妈眼色，跑过来扑到张挺文怀里，大声叫爹。 “爹！你啥时给我买泥娃娃！ ”“下一个集上给你买。 ”“良民证？ ”猫眼汉奸问。 “有！有！ ”张挺文从衣服里拿出良民证。鬼子看了看，又在屋里翻腾了一遍。 “看见有人从这里跑过去吗？ ”猫眼汉奸又问。五奶奶想了一会，“好像有个人往西北跑了。你们看看，兴许地上还有脚印。 ”鬼子出了小屋一看，外面向西北方向果然有泥土脚印。于是，顺着脚印向西北追去。

张挺文见鬼子一走，说了声“谢谢大嫂！ ”就想离开。 “不能走，鬼子还会回来！ ”没等五奶奶详细说完，果然鬼子又回来了。 “跟我们走！ ”说完，押着五奶奶朝外走。 “他爹看好孩子！ ”小钢哭着追妈妈，被张挺文一下抱了回来。

原来，离杏树园子西北四百多米的围子墙边五奶奶挖了一个放蜂箱的大洞。进洞三米多向下挖了三米深的陷阱，上面搭了翻板，是专为逮狐狸和野獾准备的。鬼子来到这里，见里面黑洞洞的，怕挨黑枪不敢进，所以把五奶奶抓了来，并验证一下，刚才屋里男人是不是五奶奶的丈夫。敌人问五奶奶：“这是什么？ ”“地瓜窖!”五奶奶镇定地回答。 “有多深？ ”“二十多步！ ”鬼子先是朝里乱放了十来枪，然后叫猫眼汉奸进去搜一搜。猫眼汉奸不情愿地、战战兢兢端着枪往里走。进去后一脚踩上了翻板，“不好，有……”鬼子又朝里打了一通枪。 “你的，进去！ ”一个鬼子命令另一个鬼子。鬼子爬着朝里去。 “啊！ ”鬼子的手按上了翻板。外面的鬼子不敢往里去。五奶奶见八路同志藏在不远的地方，就使了个眼色，猛扑上去抱住鬼子，张挺文一个箭步窜上来拤住鬼子脖子，鬼子被掐死后也被推到陷阱里。里面的鬼子、汉奸都被张挺文乱枪打死。 “同志！快把洞土弄塌！ ”两人很快把洞弄塌，随着轰的一响，黄土把陷阱埋了起来。 “大嫂，你太了不起了！ ”“快走！ ”······

张挺文后来才知道，五奶奶就是县大队指导员的爱人。

五奶奶的故事有多少，谁也说不清。村里人说“和她的杏树叶子一样多”。上面的记者来采访，她只说了四个字“没啥说的”。楞把记者顶了回去。可村里人两三天还没说完。

巴掌大的柳桥村，在庆云县里名不见经传，可一提五奶奶家，两省四地五县都晓得，那就是“三县长”家。过去，在老百姓眼里“县长”那不得了。郑板桥、包文正都当过县长。何况，五奶奶家一下有三位县长。五奶奶的丈夫刚解放就是邻县无棣县县长；儿子任志钢是浙江金华县长；女儿任志梅是河南开封县副县长。可五奶奶对这尊称并不感兴趣。丈夫在离村不到十二里的无棣县城工作十年，她只去过两次，倒是丈夫隔三差五骑车回家。五奶奶还给家人定下两条规矩：（一）回家不准坐小汽车，当天不到家住县招待所。 （二）到村口必须走着回家，见到叔叔大爷按辈称呼，不知道的就问。不准见人不说话。谁违背这两条规定不准进家门。所以，直到现在和全村老少处得像一家人。文化大革命，丈夫被揪斗回家，村里还是把他当亲人一样对待······

集体时五奶奶看杏树园子，责任制后，五奶奶提出要承包这片园子，五奶奶和这片杏树园子感情太深了，留下的回忆也太多。这是她第一次向村里提要求，也是她一生唯一的要求，全村一致答应。可等满树黄橙橙杏一熟，她却和支部书记高树德吵的脸红脖子粗。 “一家三斤杏还不行？”五奶奶说。“不行！一斤也不行！”高书记一步不让。 “那，我就挨门送！ ”五奶奶也不退让。 “那更不行！ ”高树德说得斩钉截铁。五奶奶一看软了下来“树德，你看这么办行不行，一斤收一毛钱吧？ ”“那也不行！ ”周围看热闹的人们也一齐喊“不行！ ”原来，五奶奶想把今年的杏按人口分给大家尝尝鲜。钱，一分不要。一个要不收钱；一个说不收钱不行。为这事吵的不可开交。最后还是外号“二诸葛”的赵新明出了个主意，才算达成和解。杏儿按五奶奶的三斤分，一斤一元；钱，交给村委会统一保管，统一使用，“六·一”节给孩子们买节日礼物，花销张榜公布。谁知，这个办法竟成了以后柳桥村不成文的规矩。五奶奶交了承包费基本是赔钱赚吆喝。学校桌椅房子变好了，孩子们得了实惠。五奶奶的“五善人”就是从这里叫起来的。一提这事，五奶奶对此只是一笑而已。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又一个“六·一”儿童节。支书高树德叫五奶奶到学校里讲个话。五奶奶坚持不去。支书急了：“田杏同志！你是个老党员，还听组织的话不？！ ”五奶奶这才来到主席台前就坐，台下坐着全村学生和家长。当议程进行到五奶奶讲话时，她站了起来，理了理满头白发：“各位乡亲、学生们：说什吗好呢？孩子是家里也是国家的宝贝和希望，咱们就要好好把他们培养成材，就像我杏树园子里的那棵大杏树，开花、结果。结出又美、又大、又甜的杏儿，让天底下的人看着都高兴，吃着香甜，好不好？ ”台下一片叫好声，掌声久久不停……

这时，风儿吹来杏树园子里甜甜清香，还有似断似续的歌声：“採得百花酿成蜜，为谁辛苦为谁甜”。

作者为县政府原副县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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