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尘者,归尘者

夜里下了点雨，听到雨点打在窗上，一声接着一声，将清明之夜浸润得濡湿温暖，糯意绵绵。想来地里的麦苗青灿灿的，渠里的水急澈澈的，高坡低洼，青黄相接，一切变得生动鲜活。这些物象进入我的视界，为白天黑夜贴上标签，连成一个整体。透过它们，我得以更快捷地找到自己，厘清自我；得以更清晰地辨别我执，觅到生命的本原与穷际。在那里，我等同于麦苗的青灿，渠水的波闪，亦或雨点打窗两两三三。倘若任由选拣，我欲成一梳野草，春天展青，秋天呈黄，蓬勃过后，卧于浅渠，待春水急澈，随水逝方向歌之舞之宿醉不归。

可惜我不是野草，而是归尘者。凡间尘世，行迹漫缓，我必然如野草一般，生于斯长于斯亦归于斯。青稚时节，我一度讨厌尘土，厌倦尘事，鄙夷一切与之有关的粗糙与鄙陋，可是此刻我忽然明白，自己从未真正离开过它们，背离供养生命的尘事，连同那些与尘事有关的粗鄙，在这些尘事里，我本是一颗尘埃，或是一颗种子，在这些粗糙与鄙陋中，我本微不足道，却依旧得以获取空气水-无须名字，无须包装，无须附会，无须咎责，当生则生，当死则死，欲歌则歌，善舞则舞，在穹窿之间与春水急澈作一次清白交集，不蔓不枝，无怨无悔。

可惜我不是，无法与春水急澈作一次清白交集，也无法以枯黄柔顺的样子与之共舞，而只能向归成尘，渺渺杳杳，像一匹青烟，映照于清明旷野。麦苗正青，厚土已软，以青黄交集的方式成就一种裹附。归尘者归于此，裹于此，沉于此，亦守于此；魂兮魄兮，附于此青，裹于彼黄，沉于那青黄漫布的交集里，无声无息，胜却一切美音绝响。

想起白日里，有鞭炮声响起来，冲出青烟，将青天戳开一个个洞孔，阳光透过那些孔窍重又散开，散在麦青，洒在土黄，沐在青灰烟匹里。阳光下，一种虔诚弥漫开来，散在麦青，洒在土黄，也沐了烟匹青灰。渺渺烟匹有了这沐，变得异样渺杳，土黄有了这洒，变得异样松软，麦青有了这散，变得异样厚重。这些变化，献给诸位归尘者，作为一种无言功勋。我看到了这些变化，感受到了个中分野，我终将也要归于此处，青麦为冠，土黄为冢。

如可选择，我喜欢作一梳野草。

可惜不是，亦作不成野草。只能是归尘者，像墓碑上的名字，一刀两刀，三划五笔，站立在岩石中，根植于黄土里，青白圆方，冷峻无语。是的，我不是野草，只是一个名字，一个归尘者的名字，与诸位归尘者一起，为早归的归尘者守灵尽孝。周围麦青土黄，空中飘荡着硝烟的味道，没有鸟鸣，亦没有蛩音，寂静如白夜，一场归尘者的盛宴。

春夜有雨，我听到了归尘者的声音。可惜我不是野草，而是归尘者。腰肩还在隐隐作痛，偌大的一块墓碑透过木杠与绳索与我交集，与麦青交集，与土黄交集，与烟青交集，与归尘者的微笑交集。他们在凝视我，一如当年对学步稚子的虔诚守望。如今稚子青涩已脱，脚步不再歪斜，臂肩不再柔弱，可凭青竹一竿，担起生活的碑石。这枚碑石上被刻了诸多符号：呀呀学语，十年寒窗，十字路口的左右徘徊，夜不成寐的无声叹息……此刻稚子才发现，碑石的底纹上隐隐刻着三个字：归尘者。

是的，归尘者。隐秘如一枚无师自通的符号，一籍需历经桀途方可得遇的人生秘笈，密码本在心中，只是不愿面对，亦或无暇面对而已。一如麦青土黄，一直在那里摆着，待春来。亦似渠底的黄草，原本柔顺，曾经蓬勃，只是换了一种姿态，于轮回之间等春水急澈。

是的，我不是野草，而是归尘者，我的肩腰仍有隐痛，那上面有碑石的重量，有归尘者的名字，有来者去者的时光尘迹，随春雨潜入我的夜，一个归尘者的夜。

我非野草，只等同于野草，以归尘者的方式。

（青衫子 本名滕显彬，70后，现居山东省平原县，公务员，爱好散文，作品散见于 《散文选刊》《西部作家》《联合日报》等报刊杂志。 ）□青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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