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吾与白鸥盟

说到苏轼与黄庭坚的关系，人多统而论之，谓黄是“苏门学士”，其实很不恰切的。黄与苏应为“师友之盟”，亦师亦友亦道人，故有“苏黄”之称。单从黄庭坚一部十余万字的《山谷题跋》看，论及苏轼其人与书法的题跋就有五分之一强。两人皆是人格超拔之人，黄庭坚28岁那年，苏轼头一次在朋友处见到黄庭坚的诗文，惊为天人——“耸然异之，以为非今世之人也。”——此后，苏陆续读到黄的诗多了，又风闻他事迹种种，更倍加称赏黄“超逸绝尘，独立万物之表；驭风骑气，以为造物者游。”简直一个超人！哪有老师如此拍学生马屁的？师尊何在？当然，并非所有文人都鼻眼相轻，大家很多时候还是一团和气，互相捧场的。对此，《宋史·黄庭坚传》有记：“苏轼尝见其诗文，以为超逸绝尘，独立万物之表，世久无此作，由是声名始震。”苏轼的肯定，给了黄庭坚学术地位，黄庭坚也由此博得声名。投桃报李，黄庭坚自是不会放过吹捧老师的机会，他的《山谷题跋》对老苏的吹捧几近肉麻了：苏东坡“文章皆雄奇卓越，非人间语”；“子瞻之文震动一世，岂非所谓‘积水成渊，蛟龙生焉\’者乎”；“翰林苏子瞻书法娟秀，虽用墨太丰而韵有余，于今为天下第一”……

当然，黄庭坚说了实话，苏轼才情横亘千古，独标一竿，黄的话乃确评。然而，单就书法而言，黄庭坚显然客气了，他与苏轼在宋之尚意书坛应各分秋色一半。如论书法创新，黄之书法远甚于苏东坡，比苏走得还远。将苏、黄端到桌面上比较，苏轼书法显然更传统一些，更稳妥些，其书体倘不压扁，状如“蛤蟆”（黄庭坚之比喻），不过颜鲁公的徒子徒孙而已。苏轼写不了草书，而黄庭坚草书一人独撑北宋书坛，且彪炳至今。黄投苏门，可就教于苏轼的，不过诗文而已。当然，诗文上，黄庭坚与苏轼显然不在一个水平线上。黄崇慕杜甫，陈师道谓其诗得法杜工部，一心效法，却不得要领，满心用典，掉书袋，翻书箧，无所不用其极，死守“无一字无来处”，然而其诗句锻字炼句却多诘屈聱牙，又犹便秘不畅。固然，黄庭坚诗文并非一无是处，他的文显然好于诗，他的诗让他魁于“江西诗派”之尊，他一生也留下不少经典的名言佳句，试举几例：

春风春雨花经眼，江北江南水拍天。（《次元明韵寄子由》）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寄黄几复》）

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登快阁》）

这样轻畅的诗句，想来苏轼写出也不易。清人袁枚并不高看“苏黄”，他在其《随园诗话》中说：“苏黄瘦硬，短于言情。”的确，比之于苏门又一学士秦观，苏东坡、黄庭坚的诗文显然少了男欢女爱的温软。袁枚真吹毛求疵了，苏黄意不在于“言情”，即使苏轼作“豪放词”，也只讲“大江东去”的豪情，而非卿卿我我的男女小情。黄庭坚也只在文句上抖机灵，甩包袱，压根看不上袁随园器重的绵软“言情”。更况且，黄庭坚还得操练他一纸烟云的狂草，满目铁线游丝，瘦硬生新，奇倔劲峭，长戈大矛，抖擞不已。

其实，黄庭坚投在苏轼门下，还真没讨什么好。也就是苏轼第一次见黄庭坚诗、给出豪评的六年之后，黄庭坚正儿八经地给了苏轼《古风二首》，让其点评，欲持弟子之礼。如此天纵之才，老苏自是欣然接纳。可是，一年之后，黄庭坚即因苏轼“乌台诗案”受到牵连，一路遭贬谪，流徙于吉州、德州、涪州、戎州、宜州等荒僻小县，但他矢志不移，忠笃不悔，坚信“东坡先生道义文章，名满天下。所谓青天白日，奴隶亦知其清明者也。……士之不游苏氏之门与尝升其堂而畔之者，非鲁则傲也。”（《山谷题跋·书王周彦东坡帖》）

黄庭坚随遇而安，也就此游历被贬谪之路上的大好河山。上面引述的《登快阁》，即是黄被贬谪江西泰和县令，屡屡登快阁，有感而发：“痴儿了却公家事，快阁东西倚晚晴。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朱弦已为佳人绝，青眼聊因美酒横。万里归船弄长笛，此心吾与白鸥盟。”此诗明白晓畅，一目了然，却几乎句句藏典，平易之下，暗藏机关。比如“青眼”、“绝朱弦”、“盟白鸥”等，所涉人物有阮籍、伯牙与子期，都是人们熟悉的人物与故事，却化迹无痕，得天然之趣。如是，这首貌似平易的诗歌，忽而山峰突起，江河曲折了。尤其“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之颔联，陡然境界大开，一展江山之恢弘，也立见诗人之辽阔襟怀。然后，笔锋陡转，切入“伯牙摔琴”与“阮籍青白眼事”，一个迂回蕴藉，继而回黄转绿，以“归船”、“白鸥”作结，真真地我心“白鸥盟”了。其实，“此心吾与白鸥盟”，乃黄庭坚夫子自道，即他虽因老苏“乌台诗案”被牵连，但仍心心相印，犹如“白鸥盟”也。仅此一诗，也证明苏轼乃高人，他一点没看走眼，他的评语也非一味地妄言。张宗泰说：“至宋之山谷，诚不免粗疏涩僻之病。至其意境天开，则实能辟古今未泄之奥妙。而《登快阁》诗亦其一也。”清学者姚鼐称此诗“豪而有韵”，清书法家翁方钢豪评此诗“绝高之风骨，绝大之境界”，想来是心悦诚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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