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潘鸣(德阳)
对父亲,我的叛逆期来得有些晚,大约是十八岁以后。此前,是莫名的冷漠。
父母多年在一所古庙改建的乡村中学任教,困难岁月里,凭藉微薄的薪水养育我们四兄妹,日子熬得大不易。父亲在与子女情感交融方面显得缺乏情商,远不如母亲那般温润亲和。下班回家,他总是慵坐在变形的旧藤椅上,独自守着蜂窝煤炉,煨一壶水,冲泡一大瓷盅碎末花茶,边啜饮边叭着自卷叶烟,在缭绕的雾气里望着窗外一角天空发呆。与我们相处,他从没有亲昵之举,板着脸不苟言笑,过早的满头银白和嘴角两括深深的法令纹更是放大了他的古板。中学时代,他是我的语文老师和班主任,这处境让我非常难堪,我害怕与他交流,不知道该称他老师还是父亲,只有尽量缄口沉默。课堂上,我努力将眼神避开,下课后,与他绕着道走。
长时间的冷漠终于酿成针尖对麦芒的叛逆。高中毕业,我背上行囊,奔赴农村成为一名“知识青年”。知青点距家并不算远,我却很少回去,青春浮华的我开始嫌弃父亲的迂腐,看不惯他的某些生活积习,排斥与他作坦荡的心灵沟通。那年冬季征兵,我满怀希冀要穿上绿军装万里赴戎机,不料却最终因一个莫须有的理由在定兵终审时被刷下。我为此痛苦得彻夜无眠,泪水湿透枕席。父亲闻讯骑着自行车风风火火赶来劝慰。可他的话语我听起来全是空洞说教,从心里一句句全部顶转去。我不想再听他唠叨,使劲抹干眼泪,故作无所谓之态:算个啥啊,招兵名额有限,谁上谁下都正常。你没事回去吧,我要下田干农活了。父亲无奈摇头叹气,笨拙地骑上自行车,消失在迷雾中的机耕道上……
下乡满两年要返城就业,父亲去找当教育局长的老同学说情,想安排我做教师,我却直白回话:一辈子呆在农村也不愿当教书匠!到了谈恋爱的年纪,初交女友颇不顺。偶尔遇上动心的,带回家却遭遇父亲冷待,说人家打眼就不像会过日子的主。而他让亲戚给我介绍的女孩,穿着横袢布鞋一副老实巴交模样,我一见心就透凉,坚决拒绝。父亲责骂我“浑眼珠”,发誓以后再不管我婚恋之事。我硬生生顶撞:谢天谢地!
四兄妹相继参加工作离开老家后,日渐衰老的父亲突然像变了一个人,对子女格外牵挂依恋起来。那时没有手机,联系很不方便,到了周末,父亲就早早守在校门口,盼着几个孩子回家。有时候这个回来那个没踪影,他心有不甘,还要在校门口留守许久,似乎要把那条通往远方的乡村公路望穿。
孩子们周末不约而同回归的日子,是父亲心花怒放的时光。他颐指气使安排母亲去厨房备办我们最喜欢吃的回锅肉烧肥肠一类家常饭菜,饭前先招呼我们围坐在大圆桌旁。自己稳坐上席,捧着内壁起了黑垢的大茶盅,呷着茶,一本正经地说:我们开个周会,各人谈谈近段时间的工作收获。然后指着我:你是老大,带个头。起初,我对此事又是心生反感,觉得父亲真是乖谬,一家人过周末还弄得这样正襟危坐。于是草草应付两句,寻个借口离座躲进里屋闲翻书。父亲没吱声,脸却黑得要拧出水。
有一回,这一幕被母亲瞥见,她跟进里屋,细声对我说,你该懂事了,不能这样对你爸。他生性内向,不善表白,其实心头在乎你们得很。自从你在县委宣传部当了新闻干事,他天天去等邮递员为学校送报纸,拿过手先翻看。一见到你的文章就欢天喜地,舞着报纸四处向熟人炫耀:我大儿子的文章又发表了!有一阵你加班许久未回来,他忍不住借学校座机电话打到单位找你,其实就想聊几句,听听你的声音。可你完了还告诉他以后没要紧事不要占用工作电话,你不晓得他为此郁闷了好久。为了这个家,他吃苦耐劳大半辈子,他是真心唯愿你们都好好的……母亲的一番话,猛一下戳到我的软肋,内疚之情像温泉一样从心底汩汩泛出。那个晚上,我因忏悔而辗转反侧。此后,父亲召集周会,我恭顺地带头向他禀告工作生活的细枝末节,满足他的挖根挖底。傍他而坐,我主动靠近一点点,再靠近一点点……
父亲最后一次召集周会,是在县医院他的病床前。那个周末,老人已是胃癌弥留之际,却硬撑着依床坐起,听四兄妹噙泪挨个汇报。他最牵挂的二娃刚刚从远方漂泊归来,破例率先发言,告慰老爸:几年江湖闯荡,一切安好。其实二弟在外谋生举步维艰,颇吃了些苦,但此时怎忍心倾诉?接下来个个都报喜讯:我有文章获了省级大奖,妹妹新晋了职称涨了工资,年轻的小弟刚拿到任命书,荣升厂党办副主任。父亲枯瘦蜡黄的脸庞闪现出久违的笑容:太好了,太好了……
是夜,父亲溘然长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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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阳新闻,新鲜有料。可以走尽是天涯,难以品尽是故乡。距离德阳再远也不是问题。世界很大,期待在此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