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之树

一棵树。（赵桂萍 作）□袁晖

在去年11月的那场婚礼上，我见到了姑妈。她的头发剪得很短，面色红润，笑容很多。一个寻常的健康的老太——看上去就是如此，除了比别人存量稀少的记忆。自开颅手术后，她的记忆逃逸得很快。

但是，她记得我。

我不知道，在她存量有限的记忆里，我以何种形象存在。在我的记忆里，她是背着我翻过李家垭口去找妈妈的小姑，是定居德阳后经常为我做青椒烧鸭的姑妈，也是我工作后去看她时总在我包里塞满钱和零食的老人。我记得在成都度过的第一个冬天，她为我定做的长及脚踝的大衣，记得她不顾自己晕车每月到学校来接我去德阳过周末，还记得那个如同仪式的固定节目——带我去菜市买菜，因她是饭店的采购，卖菜的人大多熟识，见了我们少不了热情的招呼，“女儿回来了？大姐好福气哦！”那一刻，她满面笑容，眼里有光。

是的，我长得很像她。并不鲜见的遗传。那么，她会是我未来的样子吗？可我不是她的过去，从她小学三年级被剥夺读书的权利开始，她的命运就已经注定，和我迥然不同。从农村到小工厂，背着儿子跟随退伍的丈夫到城市生活，帮衬亲戚，友爱邻里，直至儿子在北京买房定居，侄女们在城里站稳脚跟。像她那样半生辛劳，接下来的情节本该是含饴弄孙，安享晚年，可是，她头痛旧疾又发后在医院查出脑瘤，唯一所幸的是，肿瘤是良性的。

关于姑妈，我确切记得一些往事。姑妈在乡下时，生完孩子不到1个月就下地干活，背柴下山时摔断了肩胛骨；刚到城里，为了让儿子和丈夫吃饱饭，她常以酱油泡锅巴果腹，年纪轻轻就得了胃病；为了让农村的侄女们来到城里，她接了无数糊纸盒和缝手套的活儿，每天晚上赶工，攒下的钱都寄回了乡下；她没有记恨夺走她书包的大哥，不仅资助他的女儿们到城里学习生活，还每月寄去茶和生活费；她牵挂二哥一家3个孩子都在上学，生活条件稍好就不时把侄儿侄女接到身边，这其中就有我；对那些找上门来的远近亲戚，她倾囊而出，有求必应。至于左邻右舍，无不受惠于她做菜和编织的好手艺。她总是笑容很多，因为她相信每个人的好。

如果这样的人都得不到岁月静好的结局，我该如何去相信爱有天意？

她上个生日的那天晚上，我给她打去电话，她依然是笑声爽朗，关怀备至。我问及生日如何度过，她笑说不记得了。是的，别人也忘记了。有一次，她独自外出时甚至忘了回家的路。

我渐渐不敢给她打电话，怕听到她朗朗的笑声，怕她的叮咛，她对命运的陷阱浑然不觉，一步步走向无明。而我，只能在一旁目送。

一次和母亲谈起姑妈，母亲不胜唏嘘，最后说：“她辛苦了一辈子，没享过一天福。有些事，忘记了更好。”是啊，笑容的背后，必有我们无从知道的痛苦。那么，是因为忘记了生命中来来去去的人并不总是美好，忘记背叛和伤害，她才重新拥有清澈的眼神和单纯的笑容吗？如果可以选择，每个人都愿意忘记痛苦而选择愉悦吧？可是，她可以选择吗？病痛如同狂风吹走记忆，她抓住的，必是不能忘却的部分。

记忆使我们成为自己。曾经，她所有的努力，只不过完成了一个普通人的生活。微小平凡，如同大地上每一个平凡无言的母亲。琐碎的日子如同流水，她不曾阅读和旅行，可能也从未仰望星空，只是在劳作之余，默默种下一架葡萄，养一盆对兰。在她所有的认知里，能够补缀贫瘠的，除了爱与耐心，就只有花草了。即便如此，她依然在那些母亲或妇女中面目模糊，她们就像同一种植物，覆盖在大地之上，随季节枯荣，却是心灵的庇荫。

如今，她搁置了记忆的重量，更像一个孩童，天真，信赖，好脾气，困守剩下的记忆，在一座无人抵达的孤岛。

她记得我，一直如此。

可我怎样才能到达她的岛屿？离开她之后，我走过了很多路，去过很多地方，遇到过不同的人。或许，我必须穿过这一切，才能回到原来的地方。

马尔克斯说，回忆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路，以往的一切春天都无法复原。但我知道，我对她的记忆终将把她从那些面孔中区别开来，证明她是唯一。

隔着时间和空间的距离，回首来时的路，很多人和事都忘记了，唯一的路标却是一棵棵树。

丽江老巷的一口古井边，一棵古老的槐树满身的花熄灭了，落在井边层层堆积；洱海岸边的浅水滩，一丛或三两棵树长在水里，默默凝视自己的倒影；长长的旅途中，视线中出现了一排落光叶子的树，淡墨勾成的枝条间安放着一只鸟巢；在青城后山，万山绿遍的寂静中突然挣出一棵开满白花的树，猝不及防的遇见；学校宿舍窗口的榕树，枝繁叶茂的平常样子，在黄昏时分被光与影剪裁成史诗电影般的场景，每天上演；老家院里有棵枇杷树，好像一夕之间，果子就被阳光染成了金色，风一摇，就落了下来……

纷至沓来的树，把记忆写进年轮。木质的清芬，如同爱之本身，沉默，恒久。

逆流而上，就在那个风吹浅草的春日，遇到童年的自己，小小的手握在一个年轻女子的手中，她眼里有光，与我有着相同的笑容。枇杷果又回到树上，日光恒长。

嘿，你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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