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述等身曜巴蜀——自古文人都咏广系列·李调元

刘乾辉

记得小时候，读过一本叫《李调元佳话》的故事书，讲述主人公对出若干拍案叫绝的对联。

李调元生活在清代中叶的四川罗江县，父亲李化楠、从弟李鼎元和李骥元，四人都于二十九岁中进士，兄弟三人都进入翰林院。“一门四进士，兄弟三翰林”，在当时传为佳话。

罗江四李，因功名、因仕宦、因服丧，奔波于剑门蜀道。在武连、剑门、大木树、昭化古城、千佛崖、金鳌岭、飞仙阁、朝天岭、龙门阁、七盘关等险隘驿站，写下了吟咏广元山水的锦绣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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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血缘的角度看，李调元本姓贾。调元曾祖父三岁时，父亲就撒手人寰，母亲改嫁同邑李云卿。其曾祖自幼随母育于李家，按乡俗，就姓李了，名李攀旺。

李化楠是李攀旺之孙，乾隆7年中进士，一生至少三次直接为喜吟咏的乾隆当差。第一次是乾隆二十一年，李化楠在秀水任上，受嘉兴知府派遣，为乾隆第二年春下江南建造头站大营盘。“一望花团锦簇，供备直压两江”。第一仗，李化楠精明才干尽显。第二次是乾隆二十七年，李化楠跟随乾隆南巡，得荷包一对。六年后，也就是乾隆三十三年，李化楠办理木兰秋狝大差。打猎回京，李化楠于道旁见圣驾，乾隆直夸“会办事”。十二年间，三次为乾隆冲锋陷阵，次次出彩。

李调元于乾隆二十八年中进士。乾隆四十一年二月，随帝东巡，所写《登泰山》诗，大受乾隆赏识。好运连连，乾隆四十二年，李调元任广东学政。面圣时，乾隆当众说“汝是朕特拔之人”。又问大臣:“李调元能衡文乎？”大家异口同声:“李调元翰林出身，能衡文。”

李鼎元乾隆四十三年进士及第。大清藩属国琉球中山王尚穆去世，世子尚哲先父而去，世孙尚温表请袭封。嘉庆四年（1799），清廷册封李鼎元为琉球副史，钦赐正一品麟蟒服。出使琉球，“宣布朝廷威德，训迪海邦士子，令皆兴起文教”。为使时，“减除七宴，辞却赆金”。不吃请，不收礼，启迪士子，教化一方黎民重文兴教，李鼎元一展大清风范。

李骥元乾隆四十九年金榜题名，乾隆六十年任山东乡试主考。回京后，乾隆仔仔细细询问了家事。可见乾隆喜欢、重视李骥元。嘉庆三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入上书房。除夕，嘉庆赐李骥元“福”字，赏貂皮、鹿尾等物。两位皇帝，都如此欣赏李骥元。然天不与寿，嘉庆四年，年仅四十五岁的李骥元患咯血之疾，误服凉药而亡。

自乾隆七年至乾隆四十九年，四十二年间，罗江云龙坝李家，父子、兄弟先后四人高中进士，三兄弟在翰林院供职，四人都受皇帝青睐，门庭之盛，在中国漫长的封建社会，实属罕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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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仅12岁，李调元就将诗稿汇编成集，李化楠取名《幼学草》。同时，赠诗一首：一灯勤教子，诵读莫辞辛。书是传家宝，儒为席上珍。志高搴碧汉，落笔动星辰。受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一晃，十四年过去了。二十六岁的李调元，夏天在成都参加乡试，中举，名列第5名。十二月，经剑门蜀道北上，赴来年春天京城的会试。李调元在荒山野岭中瞧见孤零零的姜维祠，不禁悲从中来：“平襄怒气凛生祠，犹见灵风日满旗。百战自能撑巨敌，三分谁使堕巫师。沓中种麦馀残陇，关上披榛觅断碑。斫石投戈定何处，荒山绝涧水澌撕。(《姜伯约墓》)通晓军事的大将军姜维，身经百战。然而，皇帝身边的一个宠臣，一句话，就将天下三分的大好形势葬送了。岁月无情，记载功臣事迹的石碑，湮没在杂草丛中。看见刘禅的降书，张翼廖化气得拔剑砍石。但这一切，随着流水，都远去了。历史就是这样无情，徒让后来者叹息声声。

勤忠王事，耿介书生。一年后，李化楠丁父忧服阕期满，途经剑门进京。在寺庙墙上见到儿子题咏，刹那间，诗兴泉涌：“露冷荒山伯约祠，忠魂犹绕汉旌旗。降王不惜三分业，上将空提一旅师。心迹未能光旧史，勤劳特与表丰碑。遥遥千古谁知己，不尽寒江日夜澌。(《谒姜伯约祠，和大儿调元壁间韵》)对先辈创业之艰，刘禅是没有多少直接感受的。父死子继，这份基业来得太容易。容易得到的东西，不珍惜也就在情理之中。

李化楠父子都看到了这样一个事实，父辈创业，儿子乐享其成。最终结果是，富贵不过三代。这残酷的事实，在李调元晚年发生了。看来，明白道理容易，但要按道理去做，就何其艰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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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盘关人文荟萃，佳话迭出。乾隆二十九年，李化楠同年、成都进士李敬伯升任南笼知府，上京引进。诵自己得意之作《七盘关》，有联“山割乱云飞蜀地，寒针孱面带秦风”。李调元听罢，说：“前辈诗为此关增色不少，但‘割\’、‘针\’二字落前人窠臼，若改‘割\’字为‘拔\’、改‘针\’字为‘冲\’，则神韵俱备。”李敬伯佩服至极，称李调元为“二字师”。

乾隆三十三年十二月二十九，李化楠卒于任。乾隆三十五年正月，李调元归川丁父忧，过广元七盘关留五言诗：

我从高脊来，俯见盘关坝。七折上丹梯，凌虚若可跨。

及至登层巅，诸山皆在下。人疲十步坐，竹杖不相借。

举头天一握，始觉险可怕。煎茗有山僧，邀至古兰若。

推出西南窗，为指两峰罅。蜀道如青天，危栈此初架。

莫嫌路逶迤，岷山色可迓。回首望秦中，何啻太少华。

阻阨历已半，得安且稍假。远见故乡田，纷纷露罢（罢实为左“禾”右“罢”）亚（亚实为左“禾”右“亚”）。

饱食有今年，慰语良足谢。

此诗载《童山诗集》卷十一，广元地方志及诸多文史资料都无记载。《李调元编年事辑》一书作者罗江赖安海先生为笔者提供。

七盘关之高，手可摩天。七盘关之乏，正值盛年的李调元，连竹杖都不愿借给他人。苦虽苦，诗人朋友遍天下。山僧煎茶，推窗共赏大美河山。前方，岷山已隐约可见；身后，少华山也不再险峻。最令人欣慰的是，蜿蜒的山路已走过一半，故乡田里的庄稼快映入眼帘了。

李调元咏七盘时，其父已乘鹤西去。当年，李化楠过七盘关是何心情呢？“游客思家万里还，艰难初上七盘关”。为了功名，离家万里去作官，回家的路是多么坎坷，如今又要跋涉这难见谷底的七盘关。“西指蚕丛开蜀道，北通云栈锁秦关”，在李化楠眼中，七盘关真乃咽喉之地，西通扬一益二的成都，北控八百里秦川。“幸逢老叟闻乡语，强破愁杯一笑颜”，听见家乡话，连日的愁绪就烟消云散了。在李化楠看来，川北七盘关虽不是梓里白马关，但一样亲切可人。

李鼎元眼里的七盘关，又是什么景象呢？“岭水一以分，陇蜀遂相悬”，七盘关在高耸的山岭上，俯瞰关下，潜溪河似飘带散落谷地，温婉的溪流，潺潺远去。“颇似歧路人，挥手揖马鞭”，栈道逼仄，险象环生。攀登羊肠小道，遇见故人，只能举举马鞭以示敬意。“有草烟外香，有花雨中燃”，山花的香味，在空气中弥漫。雨后的花儿，格外惹眼，开得更加灿烂。虽偶有惆怅，但李鼎元还是为我们留下一幅七盘关春景图。

四李中年龄最小的李骥元，从一盘至七盘，详细描述了他经七盘关的感受。“一盘讶天近，举手扪日光”，刚到关前，就感慨七盘关高入云霄，仿佛伸手就能摸到太阳。“五盘陟六盘，冷翠沾衣裳”，曲折的盘山道，树叶上翠绿的露珠，让人怜爱不已。“树垂万年古，泉落千丈强”，古木参天，飞泉流湍。缓步前行，回头一看，七盘关已在烟雾茫茫之中。李骥元笔下的七盘关，好一幅仙山图。

杜甫、岑参、张问陶，唐宋以降，历代诗人过七盘关，多有佳作。而一家四位进士，都咏秦蜀分界之名关，此乃广元山水之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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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盆地，到更广阔的天空翱翔，是一代又一代四川读书人的梦想。蜀道难，剑门险，他们一步步走过。二百多年前的李调元，穿越广元大地，有何感受呢？

“人行云气中，马嘶深涧底”(《大木树》)。山岭中云雾缭绕，溪涧深不见底。马儿可能受到惊吓，不停地鸣叫。“长行力已疲，徒御相携负”(《牛头山》，从大木树到牛头山这段驿道，上一个坡又下一个坡，山路十八弯，虽说春花肆意开，秋叶恣情红，对于行者，感觉是精疲力竭。“何不铲之平，犹苦贩与挑”(《题金鳌岭》)，崇山峻岭，羊肠小道，那些贩夫挑夫，他们怎么过啊？真希望铲平这些人间险境。“艰哉徒旅人，跋涉无时息。却羡荡舟子，凌波如鸟翼”(《题飞仙阁》)，出门在外的游子，跋涉剑门蜀道，无不叹息声声。嘉陵江中行船的男儿，如小鸟般自由，不似陆路这般艰辛，真让人羡慕不已。“朝天在天上，嗟呀少行人”(《朝天关》)，朝天关真如其名，耸峙入云。这样的大山，难怪行人稀少。“不敢此暂停，去去催我鞚”(《题龙洞背》)，溪流突然钻入山腹中，发出乱哄哄的嘈杂声。人却要从暗流涌动的山体穿越，谁敢多停留一会儿！勒紧马笼头，赶快离开吧。

蜀道之艰，行旅多苦，李调元一步步丈量。但一生好入名山游的雨村先生，一声声叹息中，没有“后悔”二字。用他生花妙笔，状写广元山水。

“壮哉天下险，宁与长城同”(《剑门》)，剑门关和长城一样，是中华民族的屏障。“盘空大石磴，钩梯何其陡”(《牛头山》)，突兀的巨石，凌空矗立，万分陡峭。“咫尺目花眩，恐落万丈涛”(《题金鳌岭》)，头上不见天，脚下波浪滚滚，让人头昏眼花。“上有连云愁，下有沈潭黑。蛇蟠九曲弯，鸟道一竿直”(《题飞仙阁》)，得道之人飞天而去，平凡百姓只能在鸟道攀跋。头顶黑云，脚临深渊。“仰看头上石，仍见空中横”(《朝天关》)，横亘空中的巨石，似乎随时都有崩落的危险。“雷霆争激荡，愤怒声相哄”(《题龙洞背》)，流入暗河的江水，发出雷鸣般的咆哮。大山阻断江河去路，潜溪河怎不怒吼。

蜀道万险，山岩夥怪，李调元如椽大笔，说明一个浅显道理：江山也需文章扶。

成都至西安的金牛道，是西南边陲通往中原腹地的经济、文化、军事要道。而剑门蜀道是千里要津中之咽喉，剑门关、葭萌关、潭毒关，多少朝代更迭，都与这些关隘的得与失分不开。朝代是短暂的，岁月是无情的，雨村过广元，还为我们留下深深的历史之叹。

“试看井蛙辈，千古嗤愚蒙”(《剑门》)，治国不修德，焉有不亡之理。千百年来，井蛙之辈妄想凭险据守，真是愚蠢。“斫石投戈定何处，荒山绝涧水澌澌”(《姜伯约墓》)，阿斗不要江山了，臣子拔剑砍石又有何用。“成都望气成先谶，千载共教恨郭循”(《费敬侯墓》)，醉酒后，费祎死于降将之手。虽说皇帝已信巫师之言，千年之后，人们还是恨郭循，是他毁了蜀汉长城。“至今古垒生春草，长见遗民拾宝刀”(《筹笔驿》)，那些峻隘险关已长满青草，草丛中，宝剑早已锈迹斑驳，历史就是这样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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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云来万里，窗外雨霖霖。滴在梧桐上，高低各自吟。李调元作《疏雨滴梧桐》诗时，还是一个年仅七岁的小屁孩。几十年后，李调元已是继杨升庵之后，巴蜀百科全书式的文化通才。在文学、文艺理论、编辑、川剧、菜肴等诸多领域，取得了丰硕的成果。

李调元为文，无疑是成功的。但在管教家人衙役、训迪儿子方面，可以说是失败的。

在直隶通永道道员任上，家人衙役索要门包，被同僚告发，李调元不仅丢了官，差点还被发配伊犁服苦役。虽说李调元急躁，为人心直口快，这性格见谅于君子而不谅于小人，但对家人失察，也是不争的事实。这次牢狱之灾，李调元竟穷得付不出《函海》(此时仅二十函，一百五十种)刊刻费。好友陈蕴山到通州看望李调元家小，获悉这一情况，立出三百金交给李鼎元赎回。

还有一事，也足见李调元在教育孩子方面，存在严重不足。

嘉庆五年(1800年)二月初，白莲教义军从剑阁元山场发军，攻破乌龙寨堡，直逼江油。绵阳、成都惶惶不可终日。李调元携家眷到省城避乱，留下长子李朝础、养子李朝龙在家守护万卷楼。

万卷楼可谓珍藏一家两代人的最爱。李化楠喜读书，更爱藏书，“以川中书少，多购诸江浙，航来于家贮之。”李调元大有其父遗风，在通州道任上，正值纪晓岚编纂《四库全书》之时。“人间未见之书骈集麇至”，每见奇书，就雇人抄写。交完赎金，李调元丢官回川，带回了什么呢？《函海》刻版、五车书。

哪知四月六日，万卷楼(即李化楠李调元父子藏书楼)突然被土贼烧毁，父子一生心血化为一堆灰烬。那么，这两个家伙当时在干啥呢？李朝础在州里赌博(绵州州治已于1769年徏治罗江)，李朝龙外出未归。可以这样说，疏于看护是万卷楼遭灾的一个主要原因。虽然事后李调元将这两个不争气的儿子逐出家门，但也于事无补。教子无方，从这个角度看，万卷楼被焚，李调元自己也脱不了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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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书犹烧我”。李调元将分给朝础、朝龙的田产全部收回，用这笔款项重建书楼。嘉庆七年(1802年)十一月初三，小万卷楼建成，李调元却一病不起。

十二月初五，李调元生日，似乎预感到上天在召唤他，留下绝笔《叹老》：“人寿虽百年，一看一回老。草生虽一年，一看一回好。草能转春色，人不回春容。一去少不来，百病来相攻。我愿人到老，求天变成草。但留宿根在，严霜打不倒。”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人之将死，其言也哀。诚哉斯言。

十二月二十一日，一代文星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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